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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惚间, 一切仍然如同当年,还是那头柔顺轻飘的黑色长发和毫无光质的漆黑眼睛。
  数百年过去,源雅一居然一点都没有变。
  呵, 也对。
  岁月从不在他们这种非人存在的身上投照过阴影。
  他顺着那对黑眸一寸一寸向下看。
  视线划过对方的鼻尖、下颔、纯白的衣襟,以及腰带之下逼近纯黑的花纹。
  不。
  那些其实是……拥有丝绒质感的幽蓝桔梗绣纹, 只是对方站的位置光线幽暗, 看不怎么出来。
  意料之中。
  无惨眸光发冷,用尽全身力气蜷缩起自己的碎肉。
  但问题是……
  他怎么能……
  怎么能以这副丑陋的姿态见到这家伙?
  相见之后, 应该用自己尖锐的牙齿用力咬进对方的侧颈、用锋利的指甲残忍地划破对方的皮肉才对。
  别看他别看他别看他!!
  此时此刻,无惨无比想要抠挖下源雅一的黑眼睛,直接将其扔得远远的。
  源雅一怎么能看见这样的他呢?
  破碎不堪, 丑陋无比。
  甚至连那颗好看的梅红色眼珠子比往常暗淡。
  这和他想象中的画面完全不一样。
  他本该是身着华服,将这个数百年前骗了他的可恶家伙狠狠踩在脚底下, 居高临下地蔑视对方, 用最难听恶毒的语言攻讦。
  可如今的场景却来了个对调。
  无惨第一次领会到所谓命运是何等的可笑。
  太荒谬了。
  源雅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家伙为什么要出现在这?!
  无惨思维紊乱。
  他不断在心底尖声大叫, 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黑发黑眸的神明身上挪开。
  可他的眼睛就是不听使唤,只会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慈悲相,直到眼眶酸涩, 也没有移开分毫。
  不公平。
  这不公平!!
  凭什么源雅一永远是这么端庄雅致?
  而他每次见到源雅一都是如此狼狈。
  这家伙似乎从没有跌落下神坛。
  明明……明明只是诞生于人类负面情绪的咒灵。
  源雅一!
  无惨恨不得把这个名字扔嘴里嚼碎。
  似乎看出了恶鬼的心中所想,源雅一长叹了一声。
  “既然不想让我出现在这里的话,刚刚又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呢?我听到了,无惨,你喊得很大声。”
  无惨就是这样矛盾的家伙啊!
  想要这,同时还想把另一样牢牢抓在手里,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黑眸的神明微微俯下上半身,长发几乎要触及无惨的眼睫。
  他轻轻捧起那块血红的肉块,一点一点抚开沾在上面的尘土和破碎的枯叶,用洁白干净的袖口擦拭无惨眼睑上几乎凝结成块的深色血污。
  “真可怜啊!无惨,你漂亮的眼睛都脏了。”
  无惨不受控制地蠕动着自己仅剩的□□。
  如果他还能呼吸的话,情绪起伏如此之大,早就喘不上来气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
  他不可怜!
  用不着这家伙来怜悯他!
  给他滚!!
  无惨竖瞳尖如细针,扫过来的每一眼都格外扎人。
  别看他,别看他,都说了别看他!
  为什么要用这种悲悯的眼神看他?!
  如今的他可不是当年那个咳嗽两声就会把内脏肉粒都咳出来的病弱贵公子。
  他是鬼之始祖,是永恒不灭的高等存在,一点也不可怜。
  别用这种眼神看他。
  就好像……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未改变一样。
  源雅一自顾自地说着:“我听到了,无惨,我听到了你的祈愿。”
  平安时代曾经做过的承诺。
  他说过的,只要无惨在心里虔诚地叫他,他会听见的。
  无惨在叫他。
  每一声都振聋发聩。
  无惨怔然凝望着源雅一俊美的容颜,眼周骤然一酸。
  什么?
  他能看到源雅一的唇瓣在翕动。
  对方正要说什么。
  不!
  别说!
  别说出来!
  闭嘴啊!混蛋!!
  他不允许!!
  源雅一抚摸着恶鬼眼角被灼伤的皮肤,将嵌入血肉组织之中的肮脏沙土一点一点拨出来。
  无惨似乎听见源雅一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说:
  “我就是源彦,无惨。”
  无惨已经读懂口型了。
  “!”
  他忽然不动弹了。
  这块活着的“肉”似乎在这一刻忽然死去了,安静得不可思议。
  连那颗好看的眼睛也不再转动,只是呆呆愣愣地盯着源雅一看,想要从上面看出谎言残留下的蛛丝马迹。
  极致的平静过后,是癫狂的愤怒。
  这个混蛋为什么要说出来?!
  无惨用尖锐的嗓音大声地在心底谴责起源雅一。
  源彦就是源雅一,从没有什么转世之说,一切都只是他出了偏差的推测。
  所以呢?
  意义又是什么?
  如今跟他说这件事,是想嘲笑他吗?
  源雅一是在嘲笑他——即便过去了数百年,他也依旧会被这张带着淡漠神性的脸所迷惑吗?
  突然,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睛里淌了出来,烫得他的伤口酸疼无比。
  他怎么了?
  源雅一这个骗子竟然给他下毒?!
  他想杀了他。
  不然他的伤口为什么会这么疼?
  一定是紫藤花汁!
  “我没有给你下毒,你只是哭了,无惨。”
  源雅一就跟有读心术一样,直言道出无惨的心中所想。
  无惨已经看不清源雅一的脸了,他想要张开嘴说说话,但他……他现在根本发不出声。
  他的声带完全被摧毁了,早就变成齑粉消散了。
  忽然。
  有什么温软的东西轻轻贴在了他依然沾粘黏腻血污的眼睑上。
  不!
  这家伙在做什么?
  无惨突然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都开始不正常地雀跃。
  他内心尖叫得愈发厉害,在外则具体表现为快要抖成筛糠的□□。
  离他远点!
  别这样看他,别这样看他。
  无惨第无数次在心里这么说。
  那些往昔本该被彻底遗忘的记忆不受控制地闪现在他的思维中,大大咧咧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也就在这个瞬间,他想起以前的源雅一会在他喝完那些苦得内脏都绞紧的汤药后,轻轻用两只捏住一小块黑糖,速度极快地塞进他的嘴里。
  那些苦药还没开始回味,便被甜腻到喉咙都说不出来的甜味给压了下去。
  而从始至终,那对渊水般黑沉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专注而认真。
  他这才猛然发现。
  源雅一当时的眼神其实不是在可怜他。
  只是那家伙天生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相,看万事万物,眉眼上总会轻盈流转着淡淡的怜悯。
  而总让他生气的是……
  是源雅一那时看他的目光,与瞥向路边的草木毫无区别,安静而疏离,让人捉摸不透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对于源雅一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随时都能抛弃。
  那么,事实真的是那样吗?
  他在当时所以为的,真的是他想的那样吗?
  不知道。
  他不知道!
  因为与源雅一日日在神社里相处的他,其实根本不敢直视源雅一的眼睛,在源雅一看他的时候,他也会下意识地侧一侧视线。
  那双黑眸实在太过幽邃,像是死亡降临前的无尽黑暗。
  所以,缠绵病榻的他连与对方对视一眼都得做好莫大的心里准备。
  他总觉得源雅一会看透他阴暗残忍的那一面,然后毫不犹豫地扔掉他,留他一个人躺在那苟延残喘。
  若是发生那种事,又怎么让他接受得了?
  是源雅一朝他伸出的手,就该负责到底,不是吗?
  可是,他那么小心翼翼地藏好另一面,尽可能展露出那副人人都喜欢的温雅贵公子形象,结果某天有人告诉他,源雅一并非他所以为的神明,而是另一种与圣洁的神截然相反的存在。
  以负面情绪为养料的咒灵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觉察他每一丝坏脾气的显露,甚至早已猜出了他打的那些心思。
  他当然愤怒。
  源雅一是怎么敢骗他的?!
  从没有人敢这么做过。
  他那时,可是把自己的所有都押注在了源雅一身上。
  那他以前做的那些事,不就成了一个笑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