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抖着,窒息着,搁置在颈间的剑再也无力去拿稳。
他跪伏去自己父亲的尸身前,痛苦地哭喊出:“父亲!”
这一声父亲,沈仲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可他却再也听不到了。
风声仿佛凝滞,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斩断,悲戚如浓稠的雾,沉甸甸地笼罩着城墙上下,压得人喘不过气。
慕怀钦僵立在原处,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没想过,沈仲用了最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他看着那滩刺目的红,看着萧彻崩溃的背影,看着沈仲最后那抹凄怆的笑……
地上那把刀,光洁的刺眼,这把刀跟随他多年,杀人无数,今夜他未曾见血,却杀人与无形之中。
是他,一个最恶毒的刽子手,步步紧逼,将那把无形的刀,递到了沈仲手里。
强烈的自厌与悔恨刹那间缠紧了他的心,勒得他几乎要呕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被更深的寒意堵死,发不出半点声音。
此刻的顾佟静静地看着沉痛中的萧彻,脸上的泪好像总是绕不过心头处那些年的遗憾。
以往总是觉得萧彻和自己是同一种人,做事会论成败,却忽略了这人世间最真挚的情感。
他不想再去挣扎,他知道他败了,败在对萧彻的一份感情。
陛下,不就是让臣死吗?又有何难?君让臣死,臣自当心甘情愿。
只不过...慕怀钦!
顾佟眸中恨意不减,“慕怀钦,你我彼此怨恨半生,今天就做个了断吧!”
他大喝一声,松开手中的少年,快速捡起地上的长刀指向慕怀钦。
这一声,将萧彻从悲痛中唤醒过来,他焦急地看向顾佟,“顾佟,你做什么?”
顾佟回眸,目光中尽是无谓和凛然,低声道:“陛下,一切都是臣的错,是臣对不起你,求你,随了臣吧。”
说完,他再次抬起刀刃,“慕怀钦,我知道你怨恨什么?”
“你一直怨恨陛下有杀你之心,你错了,陛下从来就没有对你起过杀念,当初的毒酒,现在朝阳宫的火光,一切都是我布的局,都是我!”
“我恨你,恨你愚昧无知,却能够被陛下一直护在身后,恨你的存在,害死了多少人,将这大梁捅破的千疮百孔,遍地生灵涂炭,恨陛下遇见你,眼里便再没了其他人……”
“可惜你根本就不懂他,也不珍惜他,你怀疑他,束缚他,你满脑子里想的只有你自己,你知道他想要什么吗?你不知道!他心里装着大梁,装着天下,可你却杀尽了他亲手栽培的栋梁之才。”
“陛下从来不想这些人臣服于他,他要的是这些人臣服于大梁,共创社稷,而你……”
顾佟讥笑,在这夜风中穿刺耳膜,“愚蠢!”
“如今你又逼死了他的父亲,你真是罪孽深重!”
话音落下,那冰冷的剑意决然朝慕怀钦刺去。
而慕怀钦根本没意料到顾佟的剑会出手这么快,他手中除了一只独弓,身边再无抵挡之物,情急之下他迅速从背后抽出了箭矢。
顾佟一直朝他逼近,看到他拉起长弓并没有躲闪,而是径直冲了过去,冲他微微一笑,“你输了。”
慕怀钦瞪大双目,才意识到顾佟的意图,无非就是想令自己亲手杀了他,在这种境况下,萧彻若是亲眼再看见顾佟丧命于自己,他会痛恨自己一辈子,而他父亲的死便成了毫无意义。
可意识到的同时,他已松开了弓弦。
箭矢鸣镝之声呼啸而去,追悔莫及。
就在那箭矢划过的同时,那道寒光也清晰地闪在了萧彻的眼里,他痛苦的哀嚎一声:“不要!”
鲜血再次浸满他的视线。
一片猩红中,他看到顾佟踉跄着停住了脚步。
那支贯穿胸口的箭矢,鲜血一滴一滴坠落在冰冷的砖石上。
顾佟轻轻牵动唇角,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唤一声什么,手中的剑无声滑落,“铛”一声脆响,先他一步触及地面。
萧彻扑上前,扶起顾佟,将人紧紧搂抱在怀中,他的手,颤抖的在那只箭矢上徘徊,他不知道要如何去拯救这个世上对他最忠诚的男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还手!”
顾佟呼吸微弱,强撑着伸出手摸去他的脸颊,抹去他眼角的泪水,“陛下……别哭,臣最见不得你哭,为臣而哭,臣会更愧疚,臣宁愿战死,也不愿愧疚而活。”
萧彻顷刻明白了他的心,可这一切如何能愿得了他,“不准...不准求我,我失去了你,就等同失去了天下,我不会原谅你!”
顾佟嘴角淡笑,持着最后的气力说道:“臣此行,曾找人算过一卦,那卜卦人说,爱恨情仇,一念之间终是无牵无挂...”
“臣明白,此行凶多吉少,可臣放不下...放不下你啊。”
萧彻将他搂抱的更紧了,脸颊紧紧贴在他渐渐失温的脸上。
“我……曾经欺骗过陛下,陛下别恨我,我顾佟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跟随陛下,只求陛下,好好活着,别做傻事,我若是知道陛下过的不好,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答应我……”
萧彻贴着他的脸,呼吸渐渐微弱,几乎感受不到气息了,“我答应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萧彻...”
萧彻低下头,顾佟从未这么称呼过自己,对视一刻,他眼底的光深情又落寞,只是唇角依然微微淡笑着:“我.....以前总听慕怀钦喊你彻哥哥……彻哥哥地叫着,好羡慕,我……”
至此,含泪的双眼缓缓合了去。
霎时间,萧彻脑中一片轰然。
他徒劳地、拼命地摇晃着顾佟的身体,一遍,两遍……怀中的人却只像一截沉沉的断木,随着他的动作无力晃动。
萧彻不动了,死死地将顾佟搂进怀里,越收越紧,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体温去焐热那流失的暖意,可触手所及,只有衣衫下越来越深的冰冷。
没有回应。
没有喘息。
天地间,只剩下他胸腔里,那一声比一声更破碎的心跳。
这个世上从此也再无顾佟,再无对他默默宠溺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平静下来,不悲不泣,安静的瘫坐在那里,火光跳耀不止,映在他漆黑的眼中,眸中似有,也似无,他在一片荒芜中昏倒过去。
朝阳宫中。
张太医正在诊脉,守在萧彻床头的慕慈一边低泣,一边碎碎念:“为什么还不醒?怎么还不醒?”
张太医皱着眉瞧他一眼,吵得心乱如麻。
慕怀钦喝令将慕慈赶了出去,张太医这才安下心来,可脉诊到中途,他心中猛地一慌,急忙拨开昏睡中萧彻的眼皮,看了半晌,而后眉头渐渐蹙起。
“太医,怎么样?他病情到底如何?”慕怀钦焦急问道。
张太医眼神飘忽不定,陛下多日未朝,一直守在萧彻身旁寸步不离,自是焦虑万分,若是得知……
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了,无药可救,自己命不久矣,不讲,此时满混过去,被查了出来,还是命不久矣。
他用袖口擦了额头的冷汗,定了定神,冲着陛下皮笑肉不笑,低声说:“陛下,还好还好!”
慕怀钦闻言便知这话就是搪塞之言,萧彻一连大半月神志不清,疯疯癫癫,时常会咳血不止,太医院开的药方,吃了许久根本就不见起色,这能是一句还好就能搪塞过去的?
他气急败坏的提起张太医的衣领,大声斥道:“张用,朕念你张家曾救过祖皇帝的性命,对皇家有恩,凡事让你三分,但这次,你若不与朕说实话,萧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就要你全家跟着陪葬!”
张太医扑通一下跪伏在地上,连忙求饶:“陛下饶命!陛下,不是臣不想说,只是…萧大人这病…”
“什么?”
张太医垂下头,沉了口气,自认倒霉,铁下心说道:“这不是病,是毒。”
毒?
慕怀钦瞪大双目,脸色变得越发凝重。
怎么会是毒?什么毒?谁会下的毒?为什么要下毒?
一连串的问题在脑海中浮现,搅的他思维混乱,低头再瞧张太医惊慌不定的模样,顿时心里没了着落。
他忙又将张太医扶起,急声问道:“他中的是什么毒?可有方法解毒?”
问到此处,张太医皱起眉,这毒下的明显是有人为了不引起怀疑刻意所为,可眼下境况,顾不得是非了,为了保命不得不说。
“此毒名为牵机散,无色无味,极其不易察觉,少量可致人昏迷,多了便会丧命,若是久了会使人头痛不止,最后神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