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认为,他得罪了谁?”吕严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王主席的眼睛。
王主席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放下茶杯,“哐当”一声,茶水都晃了出来。
他连连摆手,身体往后缩了缩,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吕严对视:“我可没这么说!都是厂里老人瞎猜的,做不得数!我老了,记性不行了,好多事都模糊了……你们还是去问问别人吧,问问别人……”他的语气急促,双手已经做出了送客的姿势,分明是下了逐客令。
第一次走访,就在这种欲言又止的沉重氛围中结束。
走出红砖楼,小张忍不住骂了一句:“这老头明明知道啥,就是不敢说!”吕严却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处荒芜的厂区:“他不是不敢说,是被吓怕了。这扇门后,锁着的是二十年前所有人都不愿也不敢触碰的往事。”
与此同时,省厅技术中心的实验室里,却是另一番紧张忙碌的景象。
冷白色的灯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电子设备的清冷气息。
杨宇穿着白色的实验服,眼睛死死盯着电脑屏幕,眼底布满了血丝——为了破解这些尘封的线索,他和技术科的人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十多个小时,与时间留下的熵增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杨哥,多光谱成像结果出来了!”年轻的技术员小李激动地喊道,手里拿着刚打印好的照片。
那几张从铁盒中取出的、严重褪色泛黄的照片,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高精度扫描仪上。
原本模糊不清的影像,经过多光谱成像技术的分层提取和ai算法的增强修复,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集体合影:前排中央,年轻的沈国荣穿着笔挺的西装,梳着油亮的大背头,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意气风发;
他身旁不远处,站着身材高大、面容凶悍的保卫科长赵德柱,双手背在身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镜头;而在后排的角落,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清瘦的年轻人正腼腆地笑着,镜片后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对技术的执着与纯粹——他就是陈江河。
杨宇用鼠标将三人的面容逐一锁定、放大、存档,屏幕上的像素块逐渐清晰,将二十年前的神情完整地复刻下来。
“把沈国荣和赵德柱的照片发给吕队,让他们重点关注。”他吩咐道,又指向另一张单人工作照,“再把这张照片的背景放大,我要看清哪个机器铭牌。”
照片中,陈江河正俯身操作一台巨大的机器,神情专注。
经过与档案馆调出的红星厂旧图纸进行像素级比对,机器铭牌上模糊的字迹终于被识别出来——正是当年沈国荣力主引进的“香肠国生产线”的核心设备型号。
更令人振奋的是,陈江河正在调试的部件,恰好是他在报告中重点质疑的“存在严重安全隐患”的液压系统部分。
“这就对上了。”杨宇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陈江河当年根本不是无的放矢,他是真的发现了设备的问题。”
另一边,微量物证分析也有了新的突破。
包裹遗骸的蓝色塑料布,经过成分光谱分析,其聚氯乙烯成分的比例和添加剂配方,与九十年代末昆北一家已倒闭的小塑料厂生产的产品完全吻合——那家塑料厂当年的主要客户,正是红星机械厂。
而从地基下提取的土壤样本,经过重金属含量和微生物群落分析,与红星厂老厂区,特别是废料库周边的土壤成分高度吻合,误差不超过0.1%。
“杨哥,这些证据是不是能说明,陈江河就是在红星厂废料库被害的?”小李兴奋地问。
“还不能完全确定,但至少能证明,他的生命最后时刻,一定与红星厂那片土地紧密联结。”杨宇说着,又转向堆积如山的旧纸质档案,“最关键的还在这儿。”
那是从市电信局调过来的、九十年代末的电话局档案,足足有十几个纸箱,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密密麻麻的通话记录。
杨宇和团队像大海捞针一样,逐一排查着陈江河宿舍固定电话的通话记录。
终于,在1999年6月的档案册里,一条关键线索浮出水面:在陈江河失踪前三天,他的宿舍电话与副厂长沈国荣家的电话有过三次短暂通话,每次时长都不超过一分钟;而在6月28日傍晚,也就是他失踪前的最后几个小时,他还拨打过一个位于厂区附近的号码——经核实,那个号码属于一个名叫孙老四的混混头目经营的台球厅。
“副厂长,技术员,混混头子……”杨宇看着屏幕上勾勒出的异常通讯网络,这三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物,却在悲剧发生前的关键时刻产生了诡异的联系。
他将通话记录截图发给吕严,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出一行字:“线索已关联,注意安全。”
接到杨宇的线索时,吕严的走访正陷入更大的困境。
红星厂的老工人大多分散居住,许多人要么已离世,要么早就搬离了这片充满伤心回忆的土地。留下的几个老人,只要一听到“陈江河”或“沈国荣”的名字,脸色立刻就变了,要么讳莫如深地转身就走,要么干脆摆手说“不知道”,拒绝再交谈半个字。
“吕队,这不对劲啊,他们像是提前串好供了。”小张蹲在路边,看着手里的走访记录,满脸沮丧。从早上到现在,他们跑了十几个老工人的家,连一句有用的信息都没问到。
吕严也觉得奇怪,这种集体沉默的背后,一定藏着巨大的恐惧。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家属区,几个老人正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却时不时用警惕的目光瞟向他们,嘴里还低声交谈着什么,一看到吕严望过去,立刻就闭了嘴。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笼罩着这片衰败的社区,让所有人都选择了缄口不言。
转机出现在一位在厂区扫了半辈子马路的老环卫工那里。
老人姓周,已经七十多岁了,背驼得像座小山,正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圈。
吕严走过去,递上一支烟,帮他点燃,语气诚恳地说明来意。
周老头吸了一口烟,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四周,又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废料库,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领导……你们要问旧事,可以去后山看看那个‘陈疯子’。”
“陈疯子?”吕严心里一动。
“以前是厂里烧锅炉的,叫陈二柱,跟陈江河没亲戚关系,但当年俩人走得近。”周老头咳嗽了两声,声音压得更低,“江河不见后没几天,他就突然疯了,整天在厂区瞎转悠,嘴里念念有词的。可能……可能看到过啥。不过他这里,”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不清爽了,说话颠三倒四,当不得真。你们要是去找他,别穿制服,他怕当官的。”
吕严立刻让小张和另一名侦查员换上便装,三人驱车赶往后山。
后山离厂区不远,全是崎岖的小路,车子开不进去,他们只能步行。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终于在山脚下的一个破旧窝棚前停下——窝棚是用捡来的塑料布和废木板搭成的,四周堆满了废品,散发着一股酸馊味。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正蹲在窝棚前,用树枝拨弄着一堆火,嘴里念念有词。
“大爷,我们是路过的,想讨口水喝。”吕严放缓语气,慢慢走过去,手里拿着两袋面包。
“陈疯子”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污垢的脸,眼睛浑浊不堪,对陌生人的到来充满了警惕,嘴里含糊地喊着:“走开!都走开!别来害我!”
吕严没有靠近,把面包放在地上,慢慢后退了几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从天气说到庄稼,绝口不提厂区的事。
聊了大约半个小时,“陈疯子”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开始拿起面包往嘴里塞。就在这时,吕严试探性地轻轻说了一句:“我前几天去厂区,看到废料库那边在施工,还想起了一个人,叫陈江河。”
“陈江河”三个字刚出口,“陈疯子”突然停止了咀嚼,身体像被钉住一样僵住了。
几秒钟后,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丝异常明亮、却又充满恐惧的光芒,像是被唤醒了某种深埋的记忆。
他手舞足蹈地从地上跳起来,语无伦次地嘶喊起来:“罐车!红色的罐车!晚上!废料库那边!打架!好多人打一个!戴眼镜的!流血了!血好多!赵大个子!还有孙老四!他们……他们把他埋了!埋在废料库后面!埋了!!!”
“红色罐车!废料库!赵大个子!孙老四!埋了!”这些破碎的词语,像一把把重锤,在吕严耳边炸响!它们与杨宇发现的通话记录、以及陈江河遗骸的发现地点形成了惊人的交叉印证!这个被世人视为“疯子”的老人,或许正是那个血腥之夜的目击者!
吕严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尝试引导他说出更多:“大爷,你看清楚了吗?他们把谁埋了?赵大个子是谁?”
但“陈疯子”的记忆已经彻底混乱,只是反复嘶吼着“红色罐车”“埋了”这几个词,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抱着头蹲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再也不说一句话。
吕严知道不能再逼他,当机立断,留下一名便衣侦查员秘密保护“陈疯子”,并叮嘱道:“24小时盯紧,不能出任何差错,他是关键证人。”
调查刚有突破性进展,阻力便如期而至,而且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更猛烈。
当天下午,吕严的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昆北市信访局李局长”。
“吕组长啊,辛苦你们了,跑到那么偏的地方办案。”电话那头的声音客气又热情,“我听下面的人说,你们在查红星厂的旧案?这个案子有点年头了,确实不好办。不过有个情况我得跟你通个气,沈国荣先生现在可是咱们省著名的企业家、慈善家,每年给地方交税好几亿,还捐建了十几所希望小学,为地方经济做出过巨大贡献,社会形象一直很好。你们调查的时候,一定要实事求是,讲究证据,尤其要注意方式方法,可别因为一些没影的传言,影响了咱们昆北的营商环境和稳定大局啊。”
吕严心里冷笑,嘴上却客气地回应:“谢谢李局长提醒,我们办案一定严格依法依规。”挂了电话,小张气得拍了桌子:“这明显是沈国荣那边打招呼了!想给我们施压!”
更令人不安的还在后面。
晚上十点,吕严刚回到临时住处,手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是匿名号码。
他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只有经过明显处理的、冰冷刺骨的声音:“吕警官,二十年前的旧账,翻起来泥浆四溅,对谁都没好处。有些浑水,蹚得太深,容易淹着自己。识相点,早点收手。”说完,电话就被粗暴地挂断,只留下“嘟嘟”的忙音。
“威胁我们?”小张怒不可遏。
吕严脸色凝重,“他们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线,也是在警告我们。”
更让他揪心的是,没过多久,负责走访的侦查员就汇报,他们在跟访赵德柱的家人时,总感觉有陌生车辆在后面尾随;去孙老四曾经的住处排查时,也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在附近徘徊。很明显,他们的行踪已经被人盯上了,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吕严立刻将所有情况整理清楚,拨通了罗飞的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后传来罗飞冷静的声音,背景里还能听到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对方越是紧张,越是说明我们触碰到了他们的痛处,这条线索没走错。”
罗飞的镇定像一剂强心针,让吕严焦躁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陈疯子’的话是突破口,红色罐车、废料库、赵德柱、孙老四,这几个点必须死死咬住。沈国荣作为当年的主推者,又在我们调查时频频施压,很可能就是这一切的幕后核心。”
紧接着,罗飞清晰地下达了指令:“吕严,你这边集中力量,秘密核查九十年代末所有在红星厂区周边活动的红色罐车信息,重点排查与沈国荣的公司、赵德柱以及孙老四有业务往来或私人关联的车辆,同时加强对‘陈疯子’和相关证人的保护,务必确保他们的安全。”
随即又给杨宇安排了任务,让杨宇他们要加大力度,深挖孙老四的社会关系网,尤其是他当年的手下,查明他的下落,另外,尝试从红星厂当年的财务账册、设备采购合同里寻找漏洞,那些未被销毁的零星记录,可能藏着关键证据。”
第411章 抓捕,真相(求追更求收藏)
技术科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档案袋几乎淹没了电脑屏幕,冷白色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
寻找孙老四的工作,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个在1999年搅动红星厂风云的混混头目,在工厂改制后便彻底抹去了自己的痕迹,户籍信息停留在二十年前的昆北市东郊,社保、医保、银行账户等所有现代社会的“生存印记”一概全无。
“罗厅,常规数据库里查不到孙老四的任何有效信息。”杨宇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着视频电话汇报,屏幕里的罗飞正低头翻阅着案件卷宗。
“我们追溯了他所有可能的落脚点,包括他当年在厂区附近租过的民房、常去的台球厅,甚至他老家的村子,都已经人去楼空。他最后的活动轨迹就定格在红星厂区周边,名下曾登记过一辆红色东风罐车,车牌号昆b-74083,但这辆车已于2001年完成报废注销流程,报废厂的记录也因为当年的火灾烧毁了。”
“红色罐车!”罗飞眼神一凛,手指重重敲了敲桌面,“这和‘陈疯子’的供述对上了!顺着这条线深挖,不要放过任何细节!查车辆报废的经办人是谁,查他注销前的维修记录、违章记录,还有他最后的社会关系,哪怕是当年一起混的小混混,都要查清楚!”
杨宇立刻调整侦查策略,放弃了依赖电子数据的捷径,转而从积满灰尘的旧纸质档案和民间信息库中“掘金”。
技术科这边的成员分成两组,一组泡在市档案馆的库房里,筛查数千份与红星厂区有关的旧合同、货运单、出入库记录,试图从物流信息中找到孙老四的痕迹;
另一组则对接了当年的街道办、派出所,调取所有与“孙老四”相关的治安案件记录。
与此同时,吕严带着小张等人加大了走访力度,重点排查红星厂当年的货运司机、门卫以及周边的小商贩,凡是可能与孙老四有过交集的人,都逐一上门询问。
没多久,负责筛查旧报纸的技术员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杨哥,你看这个!”
那是一份2003年的《昆北晚报》,社会新闻版块的角落里,刊登着一则不起眼的菜市场斗殴事件报道,当事人之一名叫“孙老五”,文中特意提及他“曾与其兄孙老四在红星厂一带混迹,兄弟二人以狠辣闻名”。
吕严接到消息时,正顶着正午的烈日走访一位退休门卫,他立刻让小张开车,带着团队直奔报道中提及的孙老五现住址——城郊的一处小型废品收购站。
废品收购站里堆满了各类废旧金属,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油污的味道,一个穿着油腻工作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拆解旧家电,他就是年近五十的孙老五。
看到穿着便装却气质干练的几人走近,孙老五的眼神瞬间警惕起来,手里的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你们找谁?我这儿没什么值钱东西。”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抗拒。
“孙老五,我们是省厅的,找你了解点情况。”吕严出示证件,语气平静,“关于孙老四。”
“孙老四?我不认识什么孙老四!你们找错人了!”孙老五猛地站起身,转身就要往收购站的里屋走,动作间带着慌乱。
吕严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轻轻推到他面前的破旧木桌上。照片上,年轻时的孙老四穿着喇叭裤,留着长发,正搂着一个年轻人的肩膀笑,背景正是红星厂的大门。
“我们不是在逼问你哥现在在哪儿,”吕严的目光紧紧锁住孙老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在查1999年6月28号晚上,红星厂废料库发生了什么。陈江河技术员,是不是那晚出的事?”
“陈江河”“废料库”这两个词像两把尖刀,瞬间刺破了孙老五的心理防线。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烟卷“啪嗒”掉在地上,拿烟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身体都开始摇晃。他眼神躲闪,一会儿看向地上的废品,一会儿瞟向门外,内心显然经历着激烈的挣扎。
吕严没有逼他,只是静静地等着,同时轻声说道:“孙老五,二十年前的案子,现在人证物证都在逐渐浮现。你现在主动配合,是争取宽大处理的唯一机会;要是继续隐瞒,将来承担的后果,你想过吗?”
这句话彻底压垮了孙老五的心理防线。
他双腿一软,瘫坐在身后的破旧藤椅上,双手抱着头,沉默了足足五分钟,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我说……我说……那天晚上,我哥他……他是被赵科长叫去的,就是红星厂的保卫科长赵德柱。赵科长说,厂里有个不懂事的技术员,总爱瞎捣乱,让我哥带几个人去教训一下,让他闭嘴……没想到……没想到会出人命啊!”
在收购站那间弥漫着霉味的小屋里,孙老五断断续续地供述着,时而停顿,时而哽咽,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的血腥真相,在他的叙述下逐渐清晰。
1999年6月,陈江河不仅坚持认为沈国荣力主引进的“香肠国生产线”是东欧淘汰的二手货,还在核对设备采购合同和财务凭证时,发现了发票金额与实际报价不符的疑点,初步掌握了沈国荣等人可能通过虚报价格侵吞公款的证据。
他拿着这些证据找到沈国荣对峙,两人发生了极其激烈的争执,陈江河放话要将此事上报给上级主管部门。
被彻底激怒的沈国荣,私下找到了保卫科长赵德柱,让他教训陈江河, 让他彻底闭嘴,不敢再胡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