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是因为这群叛军多么骁勇善战,而是东昌留守的官员与守军中不乏顾元琛旧部,甚至是从前顾元琛最信任的僚属,见他王爷被拥立在前,抵抗之心便也先泄了大半,几乎可以算是不战而降。
初占东昌,众人不免志得意满,仿佛半壁江山已是囊中之物,只将顾元琛簇拥至昔日的南都旧宫。
他曾在此理t政守国八载,八载以来,抵御了乌厌术齐数百次南下进攻。
亭台楼阁依旧,朱漆却已见点点斑驳,顾元琛真是万般料想不到,自己竟是以这样荒唐的境遇重回故地。
已经有人向他提出称帝之事,顾元琛却未置可否。
他太清楚,这群人既无运筹帷幄之能,亦无决胜千里之策,仅凭一时侥幸拿下一二城池,实则不堪一击。
来日天子平叛大军压境,顷刻间便能叫这群人土崩瓦解。
顾元琛终究是对东昌有感情的,他虽只求一死,却也不想这片土地再遭兵燹涂炭。
他的确是不愿的,不想成为这些人祸乱天下的旗号。
连日来的郁结难平,心力交瘁,沉寂多时的眼疾又骤然复发,来势汹汹。
先是视野蒙上昏翳,随即针刺般的剧痛袭来,直搅内颅,逼得顾元琛额角不断渗出细密汗珠。
他遣退了所有侍从,独自蜷在大殿角落,昏蒙之中,便更想起康林那句“背上谋逆的污名屈辱赴死”。
也不失是个办法……不如自尽。
既全了皇兄,也绝了这群叛党一心妄念,更不必再眼睁睁看着东昌因他而毁。
心中有了这念头,顾元琛大笑起来,凭着模糊的视线摸索,寻到案头一个茶盏,将其抵碎在地,俯身摸到最锋利的一片。
真想不到,自己最后葬身之处,会是东昌的旧宫。
都是他的报应啊。
顾元琛苦笑着,将瓷片冰凉的边缘抵上自己的颈侧。
“吱——”
远处陈旧的殿门忽被推开,顾元琛抬起手腕,正欲质问来人是谁,一道纤细的身影便不顾一切地逆着光冲向他面前。
不等他反应,便劈手夺过他掌中的瓷片,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顾元琛眼疾正发着,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却周身一震。
那篇碎瓷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轻响。
“……眉儿?”
姜眉擦去眼中的泪水,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他,她怕一松手,两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变成了这样……你为什么也会这样啊!”
姜眉哭声凄凉,伏在他肩头哀声质问。
“是因为这六年吗?不要……我不想你离开,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送死呢?”
“从前是为了尽早去见寻你。”
顾元琛平静地答道,泪水夺目而出。
“如今……是为了离你远一些,若从未遇到我,眉儿不必经历许多痛苦。”
“……可我已经遇到你了啊。”
“元琛。”
姜眉忽然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从前说,你不该被生下来……因为那时我在想,左右活着是如此痛苦,不如从未被生下来,从未活在这世上,我想我们是一样的。”
“那你就听我的吧。”
姜眉猛然拉起满面泪痕的顾元琛,握紧他的冰凉的手,执拗地向殿外走去,不过几块青石间的距离,却好像要走过一生这样漫长。
“不,我走不掉的,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顾元琛试图挣脱,可是姜眉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松手。
“走吧,我们一起离开。”
“我们一起走。”
姜眉不断重复着说道,用手背擦去面颊泪水,脚步却更快。
“眉儿……太黑了。”
顾元琛声色中忽有些恐慌,呢喃一般说道,脚步也逐渐放慢了。
“出去就好了,外面有月亮。”
“我看不见,眉儿,我看不见,太黑了。”
姜眉骤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顾元琛的双眼,空洞死寂的双眼,惨叫一声。
“我们……先不走了。”
顾元琛勉强笑着,想抱紧姜眉安抚,却只觉自己浑身颤抖起来。
从前眼疾最严重的时候,也不曾什么都看不见的,总能瞧见一些朦胧的影子,斑驳飘忽着。
如今,什么没有了。
他终于是彻底瞎了,此后他再也看不到什么,只有永生永世被困在一片虚无之中。
顾元琛笑了,不安地抱紧姜眉,跪倒在地,紧紧抱着她。
“眉儿,让我记得你吧……这些年来,我……我还不曾好好看过你。”
顾元琛在她面上慌乱摸索着,想要把她的眉眼,她的容颜刻进心底。
可是却想象不到了。
他什么都看不到了,就连她的样子,也变得模糊,消散不见了。
他想不起来眉儿的模样了,只是依稀有过几分印象,好像是两人在初相恩爱,于馆驿耳鬓厮磨,是两人一起登上关城在烈风中远眺苍穹,是他最痛苦最悔恨的那日,看着吟风崖边她饱受折磨的面容……
可是却都记得不真切,仿佛这些事从未发生过。
没有光影了,也没有彩色,只剩下虚无的渺远记忆,只剩下那些或依依眷恋,或恨海难平的情愫。
姜眉回抱紧他,悲痛哭泣,似要把余生的血泪都在这一刻哭尽一般。
旧宫内响起了厮杀声,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兵刃交接,凄厉惨叫,不知用了多久才停下。
似乎是朝廷平叛的大军已经攻入了旧宫,要生擒叛党。
可是两人却都无心去管了。
好生绝望,即便是紧紧拥抱着彼此,却也只感到无尽的绝望。
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回荡起沉闷的声响。
更加沉重的脚步声纷沓涌入,火把的光亮打在闪着银光的兵刃之上,瞬间照亮了殿内的昏暗,顾元琛抬起头来,缓缓起身,把姜眉护至身后。
一道略显瘦削的身影立于殿门中央,甲胄染血,因旧病缠身,容色青白,唯一双看来疲累的眼睛烧着灼灼怒火。
只有目光掠过顾元琛,触及站在他身后的姜眉时,这雷霆怒意才能消减几分,为翻涌的痛楚与思恋所替。
是陛下。
他竟然亲身至东昌平叛?
顾元珩自身边士兵手中接过弓箭,弓弦犹自嗡鸣。
看顾元琛还敢迎身上前,他眼中瞬间杀意炽烈,引弓搭箭,锋利的箭簇在火光映照下却闪着冷厉寒光,直指顾元琛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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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各位客官这章虐得满意否,想了一下还是把修罗往后放放,这一章主打虐心就好了,感觉还是虐顾元琛写得舒服,几乎不卡文,情绪超级饱满[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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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元珩:人在愤怒到极点的时候真的会气笑,瓜弟弟就是不听话不让来非要来,不让走非要跑,还要接受自己的老婆其实是自己弟媳的事实,自己是后来的小酸,真的很想把瓜弟弟射死
第118章 永别
箭离弦而出,裂缯一般锐响,却并非射穿顾元琛的胸膛,只险险从他与姜眉之间穿过,深深钉楔入二人身后御座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震颤,犹响不甘的嗡鸣。
顾元珩的目光追随者那箭,盯紧它的残影,仿佛只有盯得足够紧,便不必看到姜眉紧挽着顾元琛的手,不必去承接她望向自己时恨怨交织的神色。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无尽苦涩与自嘲,手臂缓缓垂下,强撑的气势也随之泄去,胸口因激动与病痛剧烈起伏,掩唇低咳起来,身形微晃,被身后的冯金及时搀扶住。
“陛下当心。”
身后一将赶来,跪地恭敬禀道:“陛下,旧宫逆党已尽数伏诛,溧阳城内贼人已降,请陛下示下。”
袁戍岳的目光下意识望向远处的敬王爷,惊觉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子,再侧目定睛一看,竟然是皇后娘娘,只觉四肢震骇,慌忙移回目光。
“可查清楚了?是何人胆大包天,打着敬王的名号起兵谋逆……谁人是主谋?”
顾元珩并未看他,沉声冷冷问道,袁戍岳一时语塞诧然,才要回答,顾元珩不耐烦地丢下手中的弓:“查不出来吗?”
“也罢,传朕旨意,凡牵涉假敬王之名谋逆一案者,皆诛五族,无论男女老幼,一律腰斩。”
“臣遵旨。”袁戍岳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亦将其余兵士退下。
冯金见顾元珩沉默立于原地,呼吸声渐促,才想出言劝慰他当心圣体不要动怒,殿门紧阖声响起,顾元珩却忽然向前走去。
他一步步走向顾元琛和姜眉,步伐因愤怒与病体略显虚浮,行至顾元琛面前,猛地抬起一脚,狠狠踢在顾元琛膝弯处,将其踹倒在地。
顾元琛目不能视,猝不及防间重重跪倒在地,他回过神来,挣开了姜眉的手,想要将她推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