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细细筹谋,谈完正事,时间仓促,又很快要和姬瑛告别,任长羁特地留了点时间给他。奉仞走出院外,悄然在他们身后靠近,却见姬瑛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画。
她用梅花的花瓣,铺围成一个大红圈,把喜欢的人都画进圈里,各自点了童趣横生的特征,奉仞一眼就看出有谁,姬全,奉仞,解碧天,公孙屏,任长羁,万同悲,虞秋娘……
他听到姬瑛对解碧天道:“如果我是神仙的话,我才不要钻在地下,找什么长生。我要在世间画一个大大的圈,所有人都活在圈里,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不用争,不用抢,什么也不怕。那时候,是不是不会再有人互相残杀?”
即便什么都触手可得,争和抢也永不会停止,总有的人会贪得无厌,有的人会心生不平,只要有心念,就会有千万变化,地狱不空。解碧天站在她旁边,只是道:“嗯,也许会吧。”他转过头,看向奉仞,“谈完了?”
姬瑛也转身,奉仞摸了摸她头:“接下来我们要去阻止坏人的阴谋,你跟任道长他们离开,要乖乖听他们的话。”
她点点头,觉得不舍,又知道他们在做很重要的事,不能妨碍。她问:“你们会平安回来么?做完你们要做的事,一切会变好起来吗?”
“一定会。”奉仞握紧了手,“……一定会!”
一骑快马飞奔,抵达了帝京城郊外的亭子。
今夜月光黯淡,寒风未消减,亭中却独自站着一个人,只静静伫立,白衣广袖飘荡,若有人遥遥路过,恐怕会以为是一抹鬼魂。
马在庭前百步勒停,公孙屏从马上翻身下来,快步奔到亭下,明明是寒冬,他却汗如浆出,几乎是连滚带爬,咚地一声跪倒,对着白衣人将头磕下。
他吞咽口水,颤声道:“属下办事不利,辜负大人重用,罪该万死!奉仞在半途被人劫走,其余人都命丧黄泉,属下一人不敌,只能夺路而逃。”
他头紧紧贴在雪地上,说完便屏住呼吸,等待白衣人的回答。
良久,都没有传来声音,公孙屏身上出的汗已经被吹透一次,都再度沁出。
符无华看着雪月,终于好像觉得无趣了,才缓缓转过身,那张不老的容颜上,素来无情无欲,自然也看不出喜怒。
符无华垂下视线,公孙屏形容和离开前大不相同,浑身脏污,还有伤势,显然与人浴血奋战过,一路行程匆匆,来不及清洗。
看着这条狼狈不堪的丧家之犬,符无华只是淡淡问:“谁劫走了他?”
“是……是解碧天。”
“只有解碧天?”
“属下不敢瞒报!”公孙屏急切道,“大人,那解碧天在遗址底下,便一直觊觎着前朝宝库,对其中的秘藏虎视眈眈,几次想杀害我们,独吞财宝。奉仞把天上宫阙毁掉,宝库埋葬其中,他为人古怪狠毒,必然怀恨在心,将奉仞掳走,不是好心,只怕不知要如何折磨。”
符无华站在那里,听着公孙屏的汇报,还是一片没有涟漪的死水,无论什么投进去,也不会折射出任何光波。有时候,公孙屏以为自己在跟一个死人说话。
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罢了。”符无华似乎不愿和不成器的下属对话,冷冷道,“解碧天不是你能对付的人,此事你不必再参与。”
他重新转过身,挥手:“回去吧,我另有安排。”
公孙屏抬起头,因符无华的态度而心中惴惴不安,似乎在犹豫什么。刚起身,他又一咬牙,跪了回去:“大人,大人且慢!除此之外,这次途中,奉仞告诉了我一件事。”
“嗯?”符无华微微偏首。
公孙屏起身,得到默许,缓缓靠近符无华身边,附耳轻声道:“大人,他告诉我,其实……”
风声吹动覆着薄雪初融的地面,底下的新草已经慢慢开始生长,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话未说完,一道月光掠过亭间,原是凶狠果断的刀光,划破了静谧安然的一切,贴着符无华雪白纤细的脖颈而去。
这是全神贯注、蓄力一击的杀招,也是公孙屏最熟练的杀招,从这个距离出手,足以让心神松懈的人立刻毙命!
何况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但公孙屏却眼睁睁看到刀光在偏移,他的刀被拈住了,符无华仅仅用了两根手指,便如拈花一样,轻描淡写将刀一推。公孙屏的手指开始颤抖,无法抗拒地微微扭曲,刀锋在偏离轨迹后,瞬间贴上自己的喉咙。
他用力握着刀,刀发出剧烈的冷吟,仿佛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公孙屏压上全身的力气,和符无华四两拔千斤的力道抗衡,但刀锋依然陷入他的皮肤,缓缓沁出血珠。
“叛徒就是叛徒……”符无华缓缓道,“背叛过别人一次,当然也会背叛第二次。”
还是不行……杀不了他。
公孙屏知道自己失败了,几乎想要自嘲,符无华从头到尾都没有信任,他藏起自己的武功,预料了他的刺杀。但此时此刻,他却还是在负隅顽抗,没有就此认命,一双狂焰沸腾的眼,死死盯着符无华。
他怒吼一声,内力爆发,竟然扛过符无华的压制,踏前一步,将刀推近符无华。
“我明明给你了足够的好处。”符无华仍站在原地,微微皱眉,似乎真的有些不解,“你已经背叛过奉仞,现在又何必为了他杀我?他不会感念你,甚至不会知道,而你不在乎你的家人了么?”
这样浅显的道理,就算公孙屏再蠢笨,也不应该不懂才对。
符无华再施加内力,将刀猛地弹回,这次彻底嵌进公孙屏的脖颈之中。血源源不断流出,这机会只有一次,显然公孙屏并未拥有幸运。
公孙屏喉咙已经嘶哑,发出恶狠狠的声音:“一错再错,又有什么意义?摇尾乞怜得来的东西,他们才会觉得……屈辱……”
身体随着血的流出而变冷,那焚烧了他一路的火焰,静悄悄地寂灭。他的目光变得空洞,眼前不再只是古朴的小亭、苍白的郊野,越过了符无华的面孔,他虚无地看向遥远的边城,弟弟妹妹们总是期待他回家,因为大哥会带来好多帝京才有的东西,他不停地出生入死只为了换取晋升,向父母夸耀自己在断金司的丰功伟绩,下一年,左邻右舍都将听得耳朵生茧。
将军迟暮,家无还期。
那苦寒、朴素、毫无变化的边城。
公孙屏好想回家。
他忽然笑了笑:“算了,你这条孤魂野鬼……怎么会懂?”
刀割断了最后几个字眼,咣当落地,厚重的身躯也沉沉倒下,血珠溅红了符无华的白衣。他一眼都没再看公孙屏,漠然转身,在寒夜里渐渐远去。
只余惨淡的月华,洒落在亭下那具身体上,亭外未系绳的马儿茫然地望空旷的自由。
第102章 诏书
宫人们侍奉在圣上的寝殿内,偌大的宫室寂静无声,天气没有寒冬时那么冷,但依然门窗闭合,防止寒气侵袭,地龙连月不断,烧得里面的人背上皆汗。
上个月,在寝殿的宫人已经都换了薄衫,圣上卧病在床,却还要盖两席厚被,仿佛浸在极寒之地,手脚发冷,靠取暖维系生命。
皇帝的病,已经半年多,在宫闱之间流传起许多谣言,关于天灾的神鬼之事,他们私下猜疑,彼此讳莫如深。
病来如山倒,圣上平日积劳成疾,一受寒彻底倒下,起先还能说话,唤朝臣谈论政事,到后面,便头痛欲裂,终日昏睡,很快便交给太子监国。
他这病倒像极了先帝病逝前的状况,不好的预兆传遍宫廷,太医换了许多方子,都不见起色,人心起伏,算计暗涌,直到两个月前,国师符无华出关,为圣上炼丹,让圣上服下仙丹。
不知道那仙丹是如何炼成,只听闻圣上服药之后,青白的脸色迅速变成微红色,头也不再如平日那么疼,渐渐入睡。再醒来,足有两个时辰意识清醒。
为了温养陛下病体,必须隔绝浊气,兼之圣上的精神也不足以支撑,便下了旨,除了平日传国师符无华、太子觐见,不见其余人。
今日皇帝醒时,传了国师符无华来。等到了下午,白衣白发的男人才缓步而来,皇权特许,国师的身份一人之下,宫人们自不敢说什么,只引着他入内,自觉尽数退下。
殿门闭合,里头空荡宁静,只隐约听到深处一个人微弱的呼吸声。符无华走向皇帝姬容天的床前,隔着丝帐,能看到姬容天干瘪的身躯裹在被子里,他因病消瘦,又只能吃些流食,半年内,几乎瘦得无从前的样子。
他走近两步,撩开了帐子,靠得离床很近,静静凝视,散在枕上的头发斑白,宛如枯草,拥簇着姬容天衰老的脸,天子的威仪无影无踪。
若非卧躺在这奢华的龙床之上,看起来,恐怕和平民巷中的病人也并无不同,别人也不敢相信,这呼吸孱弱、病骨支离的人,竟然是一年前尚且神智清明的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