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一个皇子为什么整日都有那么多功夫和闲心找玩乐,皇子伴读严煊平时看着正经,实际上动如脱兔。相比起他,他们应该有更多的王公子弟结交才对,不过,和监天司小有名气的符无华结交,也有利无害,仅仅是耗费他们一点光阴,消磨在街巷、郊野、亭台之间罢了。
符无华不太需要朋友,不过他需要可以利用的人,大衍的皇子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不过任长羁不是这么想的,他道:“对啦!像你这样的年纪,就要多跟朋友出去玩,整日在这监天司跟这群老顽固待着,以后也会变成老顽固的。”
他侍弄花草,挥手驱赶他出去,符无华只好走出了监天司,将衣后的帽子拉上。他的皮肤仍不太适应日光,白发也太过引人耳目,那是天上宫阙的诅咒,伴随着他,提醒着他。
无论他这辈子走到哪里,都是天上宫阙的慧童。
姬容天和严煊在外头等他,两人站在马车前斗嘴,年轻的脸上神采飞扬,看到符无华走出来,便冲他微笑招手。姬容天率先走上前,揽住他肩膀,将他拉过来,凑在耳边,神神秘秘道:“今天我们去个好地方玩,我还带了一个人。”
严煊看姬容天这副德性,转向符无华,无奈地拢袖:“无华,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要是被知道了,我们可就……”他话还没说完,姬容天已经扯着符无华上了后面的马车。
帘子掀开又落下,抱着白猫的少女,穿着柳绿的宫裙,面如新月,好奇地看着他。她的视线停留在他漏出的发丝,少女笑起来,盛满初春的一片芳草,因而情不自禁地摇曳。
她说:“你的头发真漂亮,就像我的猫儿一样白。”
那年符无华第一次见到姬宴仙。
再后来……是了,符无华推测出天灾,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只有任长羁忽然像变了一个人,将自己关了起来,夜夜观测天象。有一次符无华进去,面对满地的图纸,和背对着他的任长羁,他拾起来,那些计算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任长羁仍在算。
但那是千百年前莫无道就窥测到的天机,即便人力也无法改变它的到来。
天灾来时,大衍初时还以为那不过是普通的灾祸,直到那死亡的阴影,终于逼近繁荣的都城。
春风马蹄疾的日子,犹在昨日,却无常地转瞬即逝,惶恐布满人的内心,使人与人互相指责与伤害。少年们不再出游,贵族们忧心忡忡,文人不再谈论风花雪月,整座都城都充盈着压抑的阴霾,每日都有各种折子流水般送入皇帝的宫中。
不久后,任长羁悄然离开了监天司,他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包括符无华。
这时,有人向皇帝上谏,二皇子姬容天就在一边,出于恐惧,他将那个未知的充满险恶的旅途,推给了自己的妹妹。
也是那一年,太子死于谋反,灵霓公主消失在西漠,二皇子姬容天,成了大衍新的太子,而符无华也受到重视,正式踏入这场阴谋之中。
第106章 人之初
桓山上,大衍的天坛被一种诡怖的绿影覆没着,一边是深陷其中的数个人影,另一边,禁卫军保护着那些大臣往后,警惕着刺客的出现。
山风不轻,吹得火焰肆意,明明并没有草木可以燃烧,却无休无止,那些黑衣舞生仿佛并没有死,只是狂妄地躺在天地之间,瞪视着符无华,用心中的愤怒维系这场烈火。
闻不到焦臭的味道,空气中浮动着的,反而是有点苦涩、犹如艾草的淡淡香气,从他们身上不停春生而出,故而倒十分温柔,浮游在人的身边,观着这一场必然的、筹谋已久、必须分出胜负的战争。
他们已经织成了葳蕤的火焰。
可胜负还在遥远的天边。
任长羁的声音很响,通过天坛特殊的构造,那种嘶哑难听的音质,此时也变得有几分昂然和威严。回响出去的话语,大臣们也可以听到,这也是任长羁在大庭广众之下故意出现的原因。
奉仞和解碧天在阵中,符无华必须越过他们才能去杀任长羁。
“任长羁,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符无华声音沉静,也用内功传远了声音,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了这么多话:“任长羁,当年天灾后,世间大乱,先帝正值用人之际,你却擅自从监天司离开,消失无踪。没想到,你心存野心,后来与其他人组建了辟乱盟,为虎作伥。辟乱盟在民间宣扬大衍不义,又勾结当朝丞相严煊,意在纠集江湖客,以武犯禁,你身为辟乱盟的盟主之一,才是真正的罪不容恕。”
说话间,他突然踏前,漆黑的眸子倒映妖艳的绿火,没有一丝的恐惧,任它在祭台盛大地吹拂,烟尘四处飞荡,他身上的衣袍烈烈鼓动。
符无华看着火焰阵外还没退去的臣子,扬袖一振,抬剑指向天池台的任长羁。
“如今,你又在太子祈福祭拜之时,意图刺杀我与太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你们的眼中,安有王法在?”
这无疑是场众目睽睽之下的刺杀,符无华知道辟乱盟的时日并不多,能接近他的时机,只有今日,不成功便成仁。
太子姬慈在察觉古怪的时候,已经是辟乱盟之人纵火的时候,他和国师有段距离,又因阵法排布,火焰恰好隔开了两人。姬慈身边没有护卫,祭祀时身上不配利器,还有一身冗重衣物,只能暂且躲避到高大的祭台后面,此时场内只有他和国师二人,还有各立一边的奉仞和解碧天。
祭祀遭遇打断,是极为严重的罪过,他们本就意在铲除辟乱盟,姬慈该和符无华配合,厉声质问刺客,但现在,那边只有沉默不语的寂静,不知是否任长羁的话语,挑拨出他心中疑虑,一道目光徘徊在任长羁和符无华之间。
任长羁好整以暇坐在上面,符无华给他附会罪名,他也全然不为所动。他没有身外物,不怕身后事,数年来,他早已抛尽一切,现在他身上的钉子也都不复存在,他是如此之轻,连符无华也不能轻易捉住他。
在数年前,他们对弈之时,符无华下棋从来不输,而任长羁从来不赢。
任长羁感慨:“监天司,真是久违的名字 当年天灾发生之后,朝廷作为太过优柔寡断,所谓的监天司,不过是一群酒囊饭桶,谁也不能真正地改变什么。停留在那样的地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必须破而后立。某一天,我算出西有异动,因此离开。”
“你说得不错,我投身江湖,与志同道合之人结识。我们当中之人,或许在你看来,不过都是些身份卑贱的微末之人罢了,可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在一座被大衍舍弃的小城之中,或为饱腹,或为救济,或为舍身,我们以命为诺,宣誓结盟,成了你口中的乱臣贼子。”
他话锋忽变:“也是离开了监天司,我才能发觉有一股势力潜伏在世间,甚至,当年先帝在世时,因谋反而被杀死的太子殿下,也是他们设计的阴谋。”
“什么,岂有此忤逆之事?”
“我记得,任长羁是先帝在世时的监天司司丞,先帝与废太子都曾欲尊他为国师,符无华亦拜他为师,当年他不知所踪,如今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他们口中的辟乱盟又是什么地方?严丞相下狱,原是牵涉此事……”
“他莫非是说……让开,让我往前去!”
大臣虽隔远,却能听到任长羁的言语,最后一句话落入所有人心底,足以掀起惊涛骇浪。无论真假,涉及了利益的斗争,连异象骤变都不再可怕,在场无不都是世族权贵,亦有当年废太子之党,一时忘却了恐惧,喧哗起来,争相想要靠近,禁卫军不敢轻易动手,险些未能将这些人拦住。
长刀一横,寒光贴着几人的眼皮泛过,朝臣不由安静,仓皇退后,于铖披甲坐在马上,拔刀拦在前。他回头使了手势,让所有禁卫军直接拿住大臣,控制住动乱。随即,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远处那身着黑白道袍的老道士。
“这一切,正是源于五百年前,宣朝太子留下的祸根。他远避西漠,带着旧都随流沙沦陷地底,前朝余孽们却没有死,而是藏身大衍的国土之中,做着复辟王朝的幻梦,符无华就是他们派出来的慧童,也是他一直在宫中,与那些人里外配合。先帝时,太子被伪装成谋士的前朝余孽所鼓吹,相信了天灾是因为先帝的失德,江山易主,真正的明君可改变这场天谴,遂起事谋逆,使父子反目成仇,血溅明堂。”
当今圣上当年本是二皇子,年少时,他玩心过重,材质庸庸,如果不是太子身死,先帝病重,膝下没有能成事的皇子,本非是姬容天继位。
这些事,大臣们大多心中有数,纵然当年有人怀疑过废太子之死,却从未联想到前朝党人作祟上。
任长羁徐徐复原原本的故事:“你入宫之后,就与当今圣上走近,除掉太子,扶持圣上登位。你算出过天灾降临,圣上自然对你信任,可他没想到,彼时才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早已是一条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