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来是想将我捉回来的,对吗?”
“是啊,我在知道你偷偷离开长安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将你捉回来。可后来,你知我为何改了主意?”
李渊目光淡淡的,“三娘,你们总以为我庸碌,成日里只知和一干旧友谈天说地。可,能成为这天下主人的,再庸碌,也不至于像个傻子。我想将你捉回来啊,想用更严厉的责罚,惩罚于你。可你奔着定襄去了,定襄是东突厥的据点之一,二郎会打进去,我知道的。他一向用兵如神,从未打过败仗,我知道他会赢,我也怕他……会赢。”
李渊又笑了,头一次对着女儿说出内心的惧怕,他面上没有一丝赧然。自然的像是,说起今日要吃什么一样。
“他那么厉害,我总该,要多为自己打算的。”
“所以你留着我,想要营造二郎与我勾结,意图谋反的证据?”
李愿娘面上满是讥讽。
李渊避开她的眼神,“其实一开始,我也犹豫过,你们毕竟是我的孩子。我总想着,等一等吧,再等一等。可是二郎灭了东突厥,他竟然一举灭了东突厥!三娘,你说,我能不害怕吗?君父君父,我先是君,才是父啊。”
“可是直到建成和元吉献上证据,引着我往阿瑶身份上怀疑的时候,我都还在犹豫,我还在想着,放你们一马。我没有来你府上,没有揭穿一切,可是你们为什么就是……”
“就是要与我作对呢?”
李渊的声音轻的好似呢喃,面上也陡然浮现出几丝痛苦与挣扎来。
李愿娘笑了。
她蹙着眉头,旁观着这场精彩的表演,她甚至有一瞬间,还想伸出手鼓掌。
“阿耶,是我们与你作对吗?你若不想让世民占据军功,不让他挂帅便是。你是这天下的主人,谁来挂帅,不过你一句话的事。可你没有。为什么没有?因为你知道,不管是建成还是元吉,他们都没有把握,能赢得和东突厥的战争!你无人可用,你只能用世民。你用了他,可你又怪他,是他太出色吗?不,不是!是你们太过平庸,你们狭隘,你们害怕,所以你们费劲了心思,想要将他,将我打入泥尘!”
“我怎么会叫了你这么多年阿耶呢?”
“圣人,你是圣天子。呵,李建成和李元吉不顾万民安危,在洛阳城里大肆投放天花的时候,你明知此事,却暗中纵容,你与他们,其实又有何区别?”
“太子想成为兄友弟恭,人人称赞有君主之仪的太子,所以他不敢直接将证据奉上,而是暗中引着你,去怀疑,去查证。你想成为万民口中慈爱无双的天子,所以你不好出手,你知道,太子他们会将证据奉上来。好一出父慈子孝,你们父子之间,猜疑,利用,真是一出好戏!”
……
屋子内的烛火暗淡了许多,李渊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
他没有因为李愿娘一番话而恼羞成怒,也没有招手,示意外头的内侍再站远一点。
黑夜恍似巨兽,顷刻间便要吞没一切。
他起了身。
“权力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三娘,是你先背叛我的。”
顿了一下,“琉璃塔建成之日,我会亲自去慈云寺,向你们的阿娘赎罪。”
你们的?
赎罪?
李愿娘目光一凛,“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建成的确平庸,我本以为……可他又一次让我失望。但,谁让他是我亲口定下的太子呢,谁让他与我早就绑在一起分不开了。既然天花和三百死士都没能……我便助他一把吧。”
“阿瑶……见面礼已经送过了,隋民留在长安,是我送给她的礼物,便,不见了。这一次,不是我要害她。能不能挺过去,都是命。”
风声裹挟着更重的脚步声传来。
李渊缓缓出了门。
他走得很慢。走到门外,接过了灯笼,自个提着。
驻足原处,他回头看了李愿娘一眼。
父女之间宛如隔着千重山。
曾经熟悉的脸逐渐变得模糊。孺慕,尊崇,皆已不见。憎恶,恼怒,如同潮水一般涌过来。
他有些眼酸。
回过头,叹息一声。再抬脚,身影渐渐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
屋子里,赵光禄脸色惨白。
闻听李渊走了,他立刻就要夺门而出。
可是,“阿耶。”
李星遥出了声。
赵光禄步子一顿。
“阿耶,你先走吧。”
“怎么了?”
赵光禄心头焦急,李星遥道:“没什么,就是有点黑,所以想让阿耶走在前头。”
“好,那阿耶就走在前头。”
赵光禄不疑有他。
他迅速推开门,朝着隔壁李愿娘的屋子而去。屋子里,李愿娘的脸在已逐渐熹微的烛光映衬下,越发疲惫。
“阿遥呢?”
看到他来,李愿娘打起精神,脱口而出便问李星遥。
赵光禄赶紧让开半边身子,“在这……”
阿遥呢?
赵光禄话音顿住,下意识地往门外走了两步,可,没看到李星遥的身影。他忙又往旁边屋子去,可,没有人声。
“阿遥?阿遥?”
没有人回应。
不好!
他面色大变。
李愿娘已经从屋子里冲出来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好,她去了大内!”
大内!
赵光禄面色比刚才还要白,顾不得多说,他飞身而出,奔着来时走过的路追去。李愿娘什么也顾不得了,闪身便与他一同追去。
*
李星遥沿着来时的路小跑着往外奔去,柴府里头,一片安静。因为赵光禄早早将人打发干净,是以,一路竟然畅通无阻。
跑至门口,正好与收拾完东西回来的赵端午撞上。
赵端午有些诧异,“阿遥,你跑什么?”
又往她身后看。
“阿耶呢?”
还有,“你见到阿娘了?”
李星遥顾不得与他多说,她问:“二兄,你的金鱼符呢?”
已经宵禁,赵端午若要从通济坊过来,身上势必带着金鱼符。
“在这。”
赵端午果然从腰间摸出一枚金鱼符。
李星遥一把拿过,目光落在他的马上。她快走几步,翻身上马,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纵马就朝着夜色深处而去。
“阿遥!”
赵端午大骇。
飞奔着便要去追马。可赵光禄从门里奔出来,“阿遥呢?你看到阿遥了没有?”
“她抢了我的马!”
赵端午急得直跺脚。
赵光禄冷汗顺着脖子往下,当即去马厩取了马,同样飞奔着往大内而去。
李星遥一口气跑到了景凤门。
景凤门是皇城的东大门,此时已经宵禁,各处城门都已闭锁。柴家在崇仁坊,本就离宫城极近。她拿着金鱼符,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坊门,监门卫核查过后,将她放了进去。
一小队士兵“护送”着她到了顺天门。
顺天门是宫城的门,进去以后,便是太极宫了。李渊就在太极宫。
禁军将消息递进太极宫,李渊惊讶。
此时他刚回到太极宫。
闻听有人深夜叩阙,他蹙了眉头。知晓来的是李星遥后,他让人把人带了进来。
屋内是一星灯火,那灯火比方才公主府里看到的还要暗。李星遥进去的时候,李渊已经让人把灯火挑亮了一些。
四目相对,李渊目光淡淡。
“你来了。”
他说。
又波澜不惊目光看过来,问:“是来替你阿娘求情的吧?也罢,今日在将作监,你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料想你不会无动于衷,你是三娘的女儿,为她求情,也实在正常。只是,我要告诉你,国法难……”
一个容字还没说完,便被李星遥打断了。
“圣人想怎么对付我阿娘?栽赃陷害,祸水东引,还是借刀杀人,又或者,是借用天象之说,蛊惑人心,混淆视听,从而浑水摸鱼,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
李渊眉心微微一挑,似是意识到,李星遥已经听到了他和李愿娘的话,他也不意外,道:“你听到了我们的话。”
又问:“你们在太史局安插了人?”
“所以圣人果然打算借天象有异的借口,暗行残害忠良之实?可圣人,你当真以为,一句太白经天,便能把秦王阿舅,把我阿娘一道打入泥潭吗?”
李星遥不答。
李渊面色再次微微一变,这一次,他有些许的不快。
“是傅奕对不对?”
傅奕背叛了他。
他的确打算用太白经天当幌子,来对付李世民和李悬黎。世人惯爱相信神佛天命之说,太白经天,便意味着灾祸,兵乱。太白经天在秦之分野,天说秦王要造反,那么世人便会相信,秦王的确要造反。至于太白究竟有没有经天,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