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华揣着那封信,仍醉在绵长的醇意里,整个人裹在那人亲手披上的狐氅里,暖得要融化开去。
然而大开的城门后不是天高地阔,乌泱泱的守兵举着火把,早有预料地候在原地,等君入瓮。
身边的护骑挡不住蓄积已久的恨意,几年前失官丧母的方洵帚首当其冲,指着脸色发白的荷华:“错不了,他就是越离身边的淫宠,把他给我拉下马来!”
胸前的帛信被搜走,荷华狼狈地贴脸在地,见那瞠目似鬼的士人读过信后,将帛信摔在他脸上,踩着他的头问:“说!那奸贼让你带的信藏在哪儿了?!”
飘在面前的帛信上,分明未着一墨。
他没见过如此深重的恨意,数不清的目光落在他背上,几乎要把他碾碎。
“我……我不知道,是先生让我给户将军送信……”
荷华盯着那张空白的帛书,吓得连话都说不全。
“户将军?”
“就是户浥!我早说他是个吃里扒外的!”
“说!那奸贼手里还有谁?!!”
他们将荷华团团围在中间,审问他任何有关的人选,他只会摇着脑袋说不知道。
方洵帚狠狠在他身上跺了几脚。
“先生……先生救我……”
他呜咽着哭了起来,方洵帚怒上心头将他提起,忽闻那头传来喧闹。
“这狐氅里有东西!”
“快撕开啊!”
荷华被丢下,众人七手八脚地撕碎那件狐氅,真正的帛信藏在其中。
方洵帚阅后大惊失色,信中所提之人皆是手握重关的县公郡守,那奸贼竟敢撺掇着里应外合,勾结齐军意欲夺楚!
“事不宜迟,速速送到公子手中,只要公子回来,这些人一个也跑不了!”
“我这就去,你们别打草惊蛇!”
“……”
众人心思缜密地商量好,方洵帚也没了折磨人的心思,他随意看了看那趴在地上摊成烂泥的男子,啐了一口:“贱东西,你也不长眼看看,竟敢与人人得而诛之的楚贼互为苟且,真是死有余辜!把他绞了,先给那奸贼一点颜色看看!”
“不要……不要!我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后知后觉咂摸出那人的冷心冷情,绞架架上他的肩头,伴随着绳索缠拧的涩声索命而来……
哭求声碎裂在喉间,他眼球凸出,死不瞑目地望向宫门。
***
三日后,纸再也包不住火,景公召集军心溃散的残军,与势如破竹的镇南君做最后的抵抗。
十万大军分四路北上,包抄郢都,叫苦不迭的世家大族在经年累月浸泡下,已是罪证确凿百口莫辩,仍在抵抗的关口甚至有平民暗中潜入,大开城门……
大势所趋之下,闻风而逃者有之,自杀谢罪者有之,紧闭的凤啸门被倒戈的大军冲破,连装模作样的平静也不再有。
杀意腾腾的脚步顿下,众人仰头望天,叹声不绝。
“下雪了……”
“我从没在郢都见过雪!”
“下雪了……我们铲除奸佞,沉冤得雪了!!”
欢声在荒凉的楚宫里层层荡去。
禁统几乎全都守在太子宫中,为防有人浑水摸鱼,他们没有得见公子真容,便不会放任何人过去。
阿三欲寻不得,被困在殿中来回叹气。
殿外兵戈四起,两路人马寸步不让地见了血。
隆隆的铁蹄声席卷而来。
方洵帚见为首之人身披帅袍,大喝一声:“全都住手!!”
不及百数的赤羽军展翼扩散开去,硬生生将数倍人马围挟其中,无人敢再轻举妄动。
有人想趁乱混入宫门,“嗖”地一声,半边身子被钉在宫墙,瞬息便没了呼吸。
楚燎放下嗡鸣不休的弓弦,凛目一扫,“何人敢擅闯太子宫?”
“卑职见过公子!”禁统首领驻剑而跪,众将纷纷效仿。
“末将见过公子——”
方洵帚欣喜若狂,仿佛看到了沉冤得雪的曙光,虔诚地跪拜道:“下官终于……得见公子回宫……”
这一路跑死了三匹马,双颊被寒风吹裂,楚燎下马扶起他:“列位都是功臣,快快请起。”
方洵帚满腹苦水,还来不及倒出,楚燎便疾步朝宫门迈去。
他扫了一眼,在阿三震惊的神情下认了一会儿,重逢的喜悦还未涌上,他便绷着脸道:“令尹在何处?”
方洵帚自恃有功,紧跟其后,“这人是奸贼身边的心腹,拿下他!”
“住手!”
楚燎捏紧银弓,“先将他押在此地,我自会料理。”
阿三扑跪到他脚边连声求饶,楚燎微微弯腰,听他低声道:“先生在鼎宫,公子,你快去……”
楚燎拔腿奔去,方洵帚急忙率兵跟上。
他猛转过身,忍了又忍,收敛情绪道:“你们去堵住其余叛众,别让他们逃了。”
方洵帚不疑有他,领命旋踵。
在他看来,最恨那人的莫过于有家难归的公子燎,他鼓舞士气道:“公子将那奸贼抓来,定要凌迟示众方能解恨,我等先恭祝公子大仇得报,还我大楚清明!”
楚燎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一语不发往鼎宫寻去。
***
景珛五日前已咽了气,死前喉中还堵着一颗丹药。
越离秘不发丧,命人草草将之埋在明景宫。
每年冬天,总要有许多人死去。
他靠在冰凉的鼎身旁,手中捧着各色丹药,抿了朱红的一颗。
半生趟过,他还是没听先生的话,一意孤行负了当年淆水河畔的誓言。
终得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违命负己后他才明白,那不是誓而不得的诅咒,而是避无可避的判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自当身受其罚,万劫不复。
门扇推开,风雪呼啸灌入,覆下千呼万唤的长影。
越离抿下朱砂,染红唇色微微回望,“世鸣,你回家了。”
“当啷”一声,铁弓被扔在一旁,楚燎哽咽着说不出话,扑跪在他身旁去掏那枚朱砂,“快吐出来,这不能吃!!”
越离得见失而复得的声色,拉住他抖个不停的手轻声问他:“世鸣,你可还恨我?”
楚燎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副骨架,仿佛稍稍用力,这人就会随风散去。
热泪烫在皲裂的面皮上,那些枕戈待旦的暗夜里,他挺过真刀真枪的重重杀机,靠着这一点念想熬到今日……他恨不得越离与他从不相识。
“我不恨,先生,我从没恨过你,”他贴着越离的面颊喑哑道:“我回来了,越离,我回来了……”
他要呕心沥血想尽办法,让越离不再为他忧心,安然度日。
这一切,他都会扛起来。
越离靠在他怀中牵唇一笑,缓缓阖眼。
“你怎么了?”楚燎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连忙将他抱起,“我带你去寻医官,你好生调养,定会好起来的……”
雪粒打在楚燎肩头,滑落在越离眉心,须臾融成一抹水迹。
越离无声叹气,原来郢都也会下雪。
“世鸣,”听着耳边怦然跳动的心声,越离伸出手背抹去他掉个不停的泪珠,终得解脱地嘱托他,“不要恨……世鸣,别恨他们。”
“你是君,他们是臣,这就够了,不要去恨。”
楚燎将他紧紧捂在怀中,风声嘈嘈,怀中再没有别的声息。
片刻不停的脚步渐渐缓下,他盯着眼前深长的宫道,不敢垂头。
“别走……阿兄……”
他双膝发软跪倒在地,俯身去听越离的心跳。
风声太大,雪气太重,他艰难地想要在无休无止的纷扰里紧抓不放,然而愈是执着,愈是徒劳。
年少的梦魇如约而至。
偌大天地间呼风灌雪,只剩他跪在一片茫茫里,哭喊不休。
作者有话说:
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李贺
先生发布的任务一次比一次难哈
第169章 否极
长针自百会穴扎下,逼出梗在心头的一口血。
楚燎手足无措擦去他唇边血迹,不敢多言地觑着医官的脸色。
医官本想摇头,但被这般不死不休地盯住,只能剑走偏锋,刺破越离的十个指尖放血吊命。
十指连心极耗元气,一般在临危之时不会出此下策,但实在是没更稳妥的中策了。
榻上之人仍是毫无反应。
医官把着断生之脉,彻底束手无策地跪了下去。
“公子,无志不医,心脉连通上下,若是生机自断……臣等就是圣手在世,也救不回临渊之人。”
楚燎默立片刻,屈膝与医官相对而跪,眼看就要匍匐着磕在地上,医官大惊失色伸手垫住他的额头:“公子不可!莫要折煞下官……”
“……求列位叔伯大发慈悲,救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