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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综合其它 > 青山掩苗寨 > 第66章
  这个习惯可能兰朝生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还是奚临观察总结出来的。这会兰朝生伤了腿,不便站立,被迫就从垂眼看人变成了抬眼看人,淡色眼珠全露出来,微仰着脸,目光专注又平静,说一不二的兰大族长,看上去竟然有那么点乖巧。
  支教证明这东西,奚临自己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横竖他以后也用不着,要这么张纸做什么?
  兰朝生给这么个东西明显是变相赶人了——又是在给奚临的“将来”做打算。意识到这一点后奚临登时就有点上火。但他看着兰朝生现在这个样子,心里的火又奇异地平静下去了,可能是意识到和他生气有点没必要,偃旗息鼓地化成了灰,就是淹得他有点喘不上气。
  他把水杯放到兰朝生的床头柜上,好声好气地说:“行了,睡觉吧。我把灯给你吹灭了?”
  兰朝生看着他:“你不高兴?”
  兰朝生现在都会问人高不高兴了,真是老天开眼。奚临没想跟他多掰扯,心不在焉地说:“一张纸,我有什么好高兴的?你给的要是个房产证,我倒是能给你表演个一蹦三尺高。”
  兰朝生:“你不是说想要?”
  这话倒也没错,但都是哪年哪月的老黄历了。奚临在他面前蹲下,检查了下他腿上的护具,这一蹲也就没起来,头也不抬地说:“我随口一说,您也就随便一听行吗?不过还是谢谢你帮我弄来这个证明……今天腿有没有疼?”
  兰朝生的手摁着床板,指尖被火光映上暖色。他的声音不咸不淡,低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
  奚临一肚子花言巧语,登时全化成了堆无力的泡沫。
  他突然想起来在医院跟李锐翔分开时的事,凌晨两点他俩站在医院门口发抖,那风干板鸭打肿脸充烧鹅,跟奚临说这世道找个两情相悦的人不容易,沉下心好好想想。有什么话别等隔夜,真心话又不能放冰箱,过了保质期就发馊,别等到那时候再想起来往嘴里咽,再吃出一身毛病来。
  板鸭话糙理不糙,奚临把这话听进去了,这会又翻出来咀嚼了片刻。他把两只手放到兰朝生的膝盖上,像个安抚宽慰的意思,放轻了声音说:“兰朝生,我问你,你给我弄来这个证明,你觉得高兴吗?”
  这话问得有点拐弯抹角,兰朝生听明白了,没有回答。
  “你要是真觉得高兴,那我也能跟你说一句高兴。”奚临来回摸着他的膝盖骨,轻声细语地说:“不过你也不高兴,对不对?你不是不喜欢我提以后的,将来的——你以为没有你的。”
  兰朝生摁着床板的手指动了动,看上去好像是想摸一下他的脸。
  “你看,你想什么我大概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唉,我毕生那点小聪明也就全调出来揣摩圣意了。”奚临笑了一声,“我长这么大,还没对谁这么小心翼翼过,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掉了。你也可怜可怜我吧,嗯?别成天让我看你脸色猜来猜去了,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煤油灯仅能投下一小圈黯淡的光圈,余光将奚临的眼睛映照得柔软无比。兰朝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晌伸手,小心地擦了下他的眼尾。
  那上头是有点湿意的。
  兰朝生慢慢将那点湿意蜷进掌心里,低声叫他:“奚临。”
  “诶,在呢。”奚临说,“说吧,我听着。”
  兰朝生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说:“你还小,别急着太早下决定,把书读完,先去看看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奚临听了这话,心重重往下一沉,差点把他原地砸个对穿。
  他摁着兰朝生的膝盖,埋头下去沉默了会,一瞬间几乎要怒火高涨,又有点想掉眼泪。不过觉得这样未语泪先流有点没气势,深吸了几口气憋住了。
  脑袋上一重,兰朝生摸着他的头,又说:“等再过几年,你觉得在外面不高兴,到那时候再回来也不迟。”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奚临心里的那点怒火就彻底没能憋住,连珠炮似的开口跟他呛:“然后呢?你想我在外面多玩几年,等我也三四十了,或者更老了再回来?你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没事学什么王宝钏?我……”
  话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语气有点急,连忙刹住了口,面色不善地低下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兰朝生声音放轻了,像是哄着他,“你看,这里和你们那不一样,没有水电,哪里都不方便。你在这里教书也是想叫这些孩子往外走,你读书这么用功,不能……”
  “可是这里不是有你吗?”他话还没说完,奚临便仓促打断了他。他沉默了会,又小声重复了一遍:“这里不是有你吗。”
  兰朝生不说话了。
  奚临说完这话,再也忍不住,眼泪断线一样滚下来。他不想叫兰朝生看见,低着脑袋,盯着地板,由着眼泪慢慢砸下去。
  说什么差距距离,到底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那一瞬间奚临几乎是要怨恨起来了,怨恨奚光辉没把他也生在南乌寨,怨恨兰朝生不肯再多自私一点。可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被某种深深的无力攥得结实,好像说什么都不能打消掉兰朝生的顾虑,一时间束手无策。
  得把心肝脾肺的哪个部位掏出来你才肯信我呢。
  他心里有两个声音来回倒腾,一边说上去亲他一口,不管他愿不愿意,把他嘴堵上就说不出胡话了。一边说兰朝生这个王八蛋,成天跟个锯嘴葫芦似的瞎琢磨,踹他一脚走了算了,叫他一个人后悔去吧。
  两种声音不分伯仲凌迟着他的耳朵,活要把他拧成个麻花。奚临低着头想了会,半天把脸上眼泪一抹,说:“你成天自顾自地替我打算了这么多,你这么不问问我怎么想——我记得这话我已经说过一回了。”
  “等你想好了再做决定也不晚。”兰朝生低声说,“我总是让你做不愿意的事。”
  奚临叫这话说得一愣。
  他没抬头,没敢看兰朝生。低着头在那愣了会,从他这话里福至心灵琢磨出了兰朝生的意思——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强行扣下你,你已经有了很多不愿意的事,我希望你的未来快乐,即使没有我。
  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在。不需要了,我也可以离开,让你去过更好的生活。
  我怕你觉得眷恋,也怕你不会再眷恋我。但我没有办法,我不想做绊住你的石头。
  出发点是好的,可惜完全跟奚临自己的意思背道相驰。
  他摁着兰朝生的膝盖骨,都不知道是该先跟他生气哪句好。几句话在他心里车轱辘似的滚了半天,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里里外外说了一箩筐,其实不还是因为不相信他吗?
  转来转去,结果还是在原地打转,半步都没迈出去。
  “……你。”奚临沉默半天,低着头说,“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后悔,我喜欢这,我愿意留在这。我没觉得留在这是我的损失,哪来的损失?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好好听人说话?”
  烛光压着兰朝生的眼睛,压着他的沉默。
  奚临说:“成了,我知道了,你根本就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奚临。”兰朝生说,“不要任性。”
  “你管这叫任性?”奚临心里的火蹭得烧起来了,登时把他烧了个心肝脾肺齐齐发烫,烧得他浑身发抖,摁着兰朝生膝盖的手用了力,好像恨不能生生摁出个洞来。
  他的唇舌先一步背叛了理智,没等脑子反应过来就脱口而出:“那你就这么闭口不言的过一辈子吧。”
  这玉石俱焚的话说出来,粉饰太平的皮也顷刻被彻底撕了个粉碎。奚临估计是当下被气糊涂了,他猝然站起身,怒气冲冲地朝他喊:“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我真是搞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你以为我是在干什么?我在拿你找乐子吗?我又不是闲得没事干!你……”
  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你把你自己放在哪了?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用不着你在那替我捣鼓盘算什么前程,也用不着你来替我决定什么好和坏。我拎得清,我能想明白,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不要总是自顾自的替我打算!”
  他的声音恶狠狠的,气头上来什么狠话都不管不顾往外说——人总是在吵架时恨不能口吐毒液,带着少年人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你怎么就这么难伺候?说愿意不行说不愿意也不行,那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样?我自己往脖子上拴个绳子递到你手里成吗?你非想我走是吧,行啊,等时候到了我立马就走,我要是不愿意天南海北你都找不着我,你就留在你的南乌寨吧,你一辈子也别想再见着我,到时候——”
  “到时候你别再想着后悔”,这后半句话他没能说出来。
  因为奚临怒气当头时无意扫了他一眼,瞧清了兰朝生的伤处和他脸上的神情。
  兰朝生坐在床边,抬头看着他。伤处夹着竹板,倒更像是个镣铐,他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目光竟然是有点哀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