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把头探出车窗:“怎么回事?”
问完,没人回答,他扯开车门下去了,赵叙白在后面坐着,怀里抱着祝宇,祝宇中间醒来一次,吐了,又昏昏沉沉地想要睡,赵叙白简单为他包扎止血过,衣领和袖子也沾上了血,轻声细语地跟祝宇说话,不让他睡。
后面载着祝文杰的那辆车也停下了,司机跑过来看了眼,急促道:“路都堵死了,救护车过不来,咱们也出不去啊!”
“大过年的,前面那渣土车怎么侧翻了?还得多久啊!”
副驾驶的支书猛地回头:“还有路!祝宇修的那条路!”
那是祝宇曾经用全部积蓄铺就的水泥小路,像条沉默的绶带,蜿蜒在村口与学校之间,它并不长,并不昂贵,没有隆重的剪彩仪式,也没有刻着名字的功德碑,只有孩子们踏过时的欢笑落下,细小而动人。
如今这条短短的道路,竟成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契机,那被孩子们踩得发亮的路面,此刻正反射着车灯,如星河般为他引路。
前方是无尽坦途。
“小宇,”赵叙白摸他的脸,搓他的耳朵,“疼不疼?”
祝宇摇了摇头:“不疼,就是有点恶心……你别难受啊,对不起。”
赵叙白把脸偏过去,缓了口气才转过脸,笑着:“没难受。”
祝宇胸口起伏着,笑了一声:“昂。”
接下来,不管赵叙白说什么,他都只笑,不说话,到了医院,被转移到担架上,他才虚虚地攥了下赵叙白的手:“零食给我留着,别偷吃。”
大年初一,医院比祝宇想象的要忙碌,急诊室里挤满了被鞭炮炸伤眼睛的患者,他意识有些模糊,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过往,想起了老同学孟凯,想起了高中,想起了学校塑胶操场的味道,想起有次上课,不知谁讲了个笑话,全班哄然大笑中,班主任进来了,本来黑着脸很吓人,结果他们憋不住,把脸埋课本里笑,肩膀都一耸一耸的,过一会,老师低下头,也轻轻地笑了。
想起了赵叙白,想起赵叙白凝视自己的眼睛,带着笑。
真遗憾,自己之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有着消毒水味的走廊上,赵叙白笔直地站着,正和前面一位穿白大褂的大夫交谈。
“我一看名字就认出来,是他!”那位年轻大夫略显激动微胖的身体微微前倾,“当初我俩一块接受的资助,我家那时候太穷了,高中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祝老师给的!”
赵叙白手里拿着检查单,笑了笑:“嗯。”
小大夫继续:“真的!我问过祝老师怎么报答,他说让我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好,我报了医学院,我现在是一名医生了!我、我还攒钱付了首付!”
他眼圈都有点红了:“情况怎么样,是不是失血过多?我可以去献血!”
“你不用太紧张,”赵叙白轻声说,“没有骨折,轻度脑震荡。”
小大夫这才呼出一口气:“那就好,继续观察一下。”
祝宇的确没有器质性损伤,主要是流血太多,看着唬人,等彻底清醒时,连忙喊着赵叙白给他拍张照,说发给老板请假。
“我这太惨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得多请几天。”
拿到手机后,祝宇不仅给便利店的老板发了,还给米娅也发了,前者估计在忙,没回复,后者立马打来视频,眼睛瞪得很大:“你咋了?”
“小伤,小伤。”祝宇笑着。
毕竟是个病人,米娅没多问,叮嘱了几句后就说好好休息,说等你好了后,给你寄一堆好玩的。
“哎呦可别了,”祝宇受不了,“你上次那个我都没吃……”
米娅:“哈哈哈哈!”
那次祝宇误将赵叙白寄来的东西,当成了米娅寄的,俩人说起来还驴唇不对马嘴的,第二天才知道,原来米娅是看他快生日了,寄了一堆自己做的小饼干。
形状和味道都十分之猎奇,饶是祝宇这么不浪费的人,都沉默着难以下咽。
“对了,”米娅补充道,“生日快乐,天天开心!”
祝宇笑着:“嗯!”
便利店老板的电话,是下午打来的。
那会病房里就剩他俩,赵叙白在削苹果,祝宇正打呵欠:“喂?”
“在哪儿住院,”老板还是板着脸似的,很冷漠,“我去看看。”
祝宇一下子精神了:“不用不用!”
做生意的都有点迷信,这大过年的,哪儿能让人家往医院跑,更何况还隔了这么远,虽然赵叙白执意带他回市里,去自己的医院,但祝宇没同意,觉得没那么大必要。
老板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来了句:“祝宇,你是不是忘了我姓什么?”
“蔡啊,祝宇迟疑了下,”怎么……”
“以前食堂你们的蔡阿姨,是我亲妈,我跟她姓的,你们那个朋友找我妈,还是我交代的。”
老板继续:“她现在老年痴呆了,我媳妇在家里照顾她,陪着她收拾纸箱子,我在市里面挣钱,以前我年轻时,还去食堂吃饭,跟你一块切过菜。”
祝宇真的愣住了。
他高中勤工俭学过,脱掉校服,在学校后厨洗豆芽切菜,永远忘不了那段贫瘠而骄傲的日子,是蔡阿姨和工作人员们,不动声色地守护者少年的小小自尊。
“都是缘分,”老板顿了下,“没事,你生病了先休息,这边不着急。”
祝宇张了张嘴,喉咙有些紧:“好……”
他完全没有想到,曾经被给予的善意,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在传递,涟漪般扩散至今,怪不得老板主动为他提供住处,即使再招人,也没有往里面安排,一份便利店夜班的工作,足以让他能自食其力,活得有尊严。
“我这儿会留疤吗?”挂了电话,祝宇抽了下鼻子。
赵叙白把切好的苹果放床头柜上,伸手撩开祝宇的额发,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好好对待自己,就不会。”
祝宇笑笑:“行。”
“以前我躲着蔡阿姨,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没混出什么模样,丢人,让她担心……所以千万别留疤,不然就太难看了。”
赵叙白放下手,温柔道:“行,咱恢复好了再去。”
窗外天空湛蓝,澄澈如洗,微风把窗帘吹得微微鼓起,祝宇咬了口苹果,酸,酸得他眼泪都快下来了。
“赵叙白,你知道我现在有种什么感觉吗?”
祝宇抬起胳膊,用力擦了擦脸:“就那种,我以前一根根捡起来的木柴,堆高了,自己燃烧起来了,好像……很温暖。”
赵叙白沉默地上前,把他抱在怀里。
祝宇伏在他肩膀上:“没那么矫情,不用安慰我,我就是有点感慨。”
可赵叙白不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过了会儿,祝宇轻轻地抽了下鼻子:“我现在才发现,你们都瞒着我。”
赵叙白微微侧了下脸:“嗯?”
“都装得一个两个大尾巴狼似的,”祝宇说,“想拯救我,想让我活得更好,都明里暗里地帮衬我,还不告诉我……凭什么啊,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他抬起头:“便利店的事,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赵叙白顿了几秒,点了点头。
“我当是什么,”祝宇带着偏重的鼻音,“他妈的你们是熟人……团伙作案啊!”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市里读书,在课堂上一次次地高举手臂,当时的祝宇什么都不懂,体育课上连正确摆臂都不会,像只刚学游泳的小鱼,跌跌撞撞地奔入海里,却依然在运动会上主动报名,带着好奇,一头扎进未知的天地。
班里的同学在看台上喊:“跑啊!祝宇!”
“跑,向前跑,别回头!”
那声音穿透了操场的喧嚣,像风,像海浪,推着他向前,推着他去碰触从未抵达的远方。
如今,便利店的老板,付了首付的小大夫,那条绵延的小路,赵叙白的注视,石缝里钻出的野草……千千万万个片刻,似乎都跟着在推他,冲着他的耳膜喊:“祝宇,向前跑啊——”
心跳声很响,响得发涩发疼。
他坐直身体,又用胳膊使劲儿擦了擦脸:“你觉得值得吗?”
赵叙白沉默地看着他。
祝宇把胳膊放下,眼尾被揉得薄红一片,鼻尖也红了:“这有什么可犹豫的?”
淡淡的消毒水味儿中,青年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眼睛弯成月牙,在冬日的阳光下,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有种无惧忧愁的明亮。
祝宇仰着下巴,慢慢地、坚定地:“我值得。”
第49章
赵叙白没法儿待太久,他得回去,得上班,医院的假没那么好请。
祝宇跟着他办了出院。
还好情况不算严重,除了一开始流血吓人外,整个人没有再出现别的并发症,临走前,赵叙白去汽修店更换了挡风玻璃,修了手机屏,又和熟识的律师朋友敲定对祝文杰的追责方案,一切妥当后,清清爽爽地带着祝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