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会的……”沐云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江大哥……你怎么能……怎么能……”
安笙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她:“沐云姐姐,师父睡着了,我叫不醒。”
沐云的心都要碎了。她伸手将安笙搂进怀里,声音破碎:“安笙,听我说……江大哥他……他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安笙茫然地问,“他不带我去吗?”
“他死了。”沐云强迫自己说出这个词,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割在喉咙,“死了就是……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安笙挣脱她的怀抱,拼命摇头:“不会的!师父答应过我!他说醒了要陪我玩!他说要教我穿红衣服!他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变成嘶喊。那嘶喊里包含着太多东西——被抛弃的恐惧,失去至亲的痛楚,还有某种深埋心底、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绝望。
沐云想要抱住他,安笙却猛地推开她,转身扑到江屿晚身上。他用力摇晃着那具已经冰冷的身体,哭喊着:“师父你起来!你起来啊!笙儿听话!笙儿再也不调皮了!笙儿好好练剑!笙儿背诗给你听!你起来看看笙儿啊——”
凄厉的哭声在夜风中回荡,惊起林间栖鸟。沐云瘫坐在地上,看着这一幕,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安笙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他跪在江屿晚身边,伸出手,一点一点整理师父的衣服,拂去肩头的落叶,将散乱的黑发拢到耳后。
他的动作那么轻柔,那么仔细,仿佛师父只是睡着了,怕惊扰了他的好梦。
然后,他看见了那两件喜服。
大红的颜色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像凝固的血,又像未落的泪。安笙怔怔地看着它们,伸手去摸。布料柔软光滑,金线刺绣在指尖下有着凹凸的质感。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了一下。他拿起那件大一些的喜服,费力地往江屿晚身上套。
“安笙,你要做什么?”沐云哑声问。
“师父冷。”安笙头也不抬,专注地与衣物搏斗。他不懂得如何穿这样复杂的衣服,只是胡乱地将喜服披在江屿晚身上,又去系那些他根本看不懂的衣带,“穿红的……暖和……”
沐云的眼泪再次涌出。她看着安笙像对待易碎瓷器般小心翼翼地为江屿晚整理衣襟,看着他将那件本应在婚礼上穿的衣服,穿在了一具冰冷的身体上。
终于穿好了。安笙退后一步,打量着江屿晚。大红喜服衬得那张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随时会睁开眼,笑着说“笙儿真乖”。
可是没有。江屿晚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尊用玉石雕成的塑像。
安笙又拿起另一件小一些的喜服,笨拙地往自己身上套。沐云想要帮忙,却被他推开。他固执地自己穿好,尽管衣带系得歪歪扭扭,衣襟也没对齐。
两件喜服,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跪着。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大红变成了暗红,像盛放到极致、即将凋零的花。
安笙在江屿晚身边跪坐下来,握住师父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轻声说:“师父,你看,笙儿也穿上了。你说过,穿这个,就能永远在一起。”
沐云再也看不下去,她转身冲进屋里,想要找酒——什么酒都好,只要能让她暂时忘记这撕心裂肺的一幕。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安笙忽然俯身,在江屿晚冰凉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那是一个孩子般纯洁的吻,不含任何情欲,只有最深沉的依恋和最绝望的告别。
“师父,”安笙贴着江屿晚的耳朵,用气声说,“等等我。”
他松开手,站起身,走到柴堆旁。月光照亮了他平静的侧脸——那双总是懵懂的眼睛里,此刻却有一种近乎清明的决绝。
他弯腰,捡起了那把劈柴的刀。
“安笙!”沐云从屋里冲出来,看见他手中的刀,魂飞魄散,“不要!把刀放下!”
安笙回头看她,月光下,少年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他笑了,那笑容纯净得让沐云心碎:“沐云姐姐,我要去找师父。”
“他死了!你明白吗?死了就是没有了!”
“我知道。”安笙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所以我要去找他。师父一个人,会迷路的。”
他说完,不再看沐云,低头看着手中的刀。刀身映着月光,泛着冷冷的寒光。他伸出左手,轻轻抚过刀刃,指尖立刻渗出血珠。
“师父说过,”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事,“如果有一天,他先走了,要我好好活着。”
沐云的脚步顿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安笙——这一刻,他说话的语气、眼神,完全不像一个痴傻的人。
“可是师父也说过,”安笙抬起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有师父在的地方,才是家。”
他握紧刀柄,将刀横在颈间。动作熟练得仿佛这个姿势,已经在心里演练过千百遍。
“安笙!不要!”沐云尖叫着扑过去。
刀光闪过。
时间在那一刻变得很慢很慢。沐云看见刀锋划破皮肤,看见鲜血喷涌而出,在月光下绽开一朵凄艳的花。她看见安笙缓缓倒下,像一片飘落的红叶,轻轻落在江屿晚身边。
她终于扑到他们面前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安笙侧躺在江屿晚身旁,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师父的衣袖。鲜血浸透了两件喜服,将大红色染得更深,深得发黑。
“为……什么……”沐云跪倒在地,想要捂住安笙颈间的伤口,可血从她指缝间汩汩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安笙的眼睛望着夜空,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师父……等等我……这次……不让你……一个人……”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嘴角竟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沐云瘫坐在血泊中,看着眼前相偎的两人。他们穿着大红的喜服,像一对真正的新人,只是这场婚礼,以生死为聘,以永恒为期。
秋风乍起,卷起满地落叶。那两件染血的喜服衣角在风中飘扬,像是要挣脱大地的束缚,飞向天际。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一声声,凄厉得令人心碎。
三日后,沐云将两人合葬在桃树下。她没有请任何人帮忙,独自挖了墓穴,小心地将他们放进去。她将两件染血的喜服仔细叠好,放在两人之间,又将那个木匣放在江屿晚手边。
填土时,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是机械地一铲一铲将土撒下去。当最后一铲土落下,她跪在坟前,久久没有起身。
她在坟前种了两株桃树,一左一右,枝干交错,像两个依偎的人。又从溪边移来几丛野菊,白的、黄的,开得正好。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坟前,从怀中取出一壶酒,倒了两杯,一杯洒在坟前,一杯自己饮尽。
“江大哥,安笙,”她对着墓碑轻声说,“这下好了,你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暮色四合时,她才起身离开。走出一段距离,又忍不住回头。两株新栽的桃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是挥手告别。
那年冬天,墨陵南巡时特意绕道而来。他站在坟前,看着那两株已经落叶的桃树,沉默了很久很久。
“陛下,”随行的老臣低声劝道,“天寒,该启程了。”
墨陵摇摇头,解下自己的披风,轻轻搭在墓碑上。他又从怀中取出那枚龙凤玉佩,放在坟前。
“江大人,安笙,”他低声说,“你们要的家,朕给你们守住了。墨国和皇甫国,如今边境安宁,商贸繁盛。你们……可以安息了。”
他转身离开时,天空开始飘雪。细碎的雪花落在墓碑上,落在披风上,很快将一切都染成素白。
第二年春天,沐云再来看时,那两株桃树竟然开花了。粉白的花朵密密匝匝,将整座坟茔笼罩在一片花云之中。更奇的是,两棵树的枝干完全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真正成了“连理枝”。
她坐在树下,仿佛能听见江屿晚温和的声音和安笙清脆的笑声。风过时,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婚礼。
又是一年桃花开。
粉白的花云绵延数里,像一场盛大而沉默的告白。风吹过时,花瓣如雨,落在溪水里,随波而去,不知要流向何方。
只有那两株连理桃树,依旧枝繁叶茂,花开似锦。
仿佛在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
这世间有一种深情,可以跨越生死,超越时光,在年年岁岁的花开花落中,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