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手上的动作却未停,砸得地上的人再也不挣扎,直挺挺趴在地砖上。
从他身上淌出的鲜血与薛婵呕出的血混在一处,一路流,一路淌。
“啊——!!!”
听见动静的盛服女子冲进来见到这幅场景尖叫起来。
渐渐的,屋外脚步声纷至沓来。
薛婵紧紧握着烛台从血泊里站起来,看着涌进门的人笑了起来。
江策知道,她是在迎接自己的死亡。
可是,她还这样年轻,还有那样长久的人生,怎么可以如此凋落。
那些人冲进来,将她的双臂压折至身后,踹弯她的腿奋力让她跪在地。
可是已经弥留之际的薛婵早已毫无顾忌。
她挣扎着翻倒案桌,打碎瓷瓶。一边呕血,用烛台捅了一个又一个人。
当她再也没有力气,当她浑身是血,终于坠落下去。
“放开她!放开她!放开她!”
江策嘶吼着开始挣扎,试图将灵魂从鸟身脱离。
当灵魂被尖刺撕下一大块缺口,他终于从鸟身挣脱,靠着那近乎撕扯被成了两半的魂体冲过去接住她。
薛婵跌落下去,跌入了他怀中。
这一回终于江策终于抱住了她。
他本无血,此时却化成泪,一颗一颗地掉。
“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薛婵抬起满是鲜血的手轻轻拭去他的眼泪,淡淡一笑。
“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窗外的雨下的愈发大了,大到他听不清她越来越轻的声音,大到身旁的一切开始分离崩析。
怀里的薛婵早已闭目离去,然而她那副瘦骨嶙峋身体却也散成点点光亮飘出去。
上天竟然薄情至此,连这短暂的重逢都要夺去。
“回来!”
“回来!”
“求你回来!”
江策哭爬着去抓那唯剩的一点点光亮,捧在手心里,然而才触到就彻底消散。
灵魂也会如此心痛吗?
痛到他喘不上气,一点点窒息。
“回来!”
他猛然伸出手,摸到的却是潮湿冰冷的石壁。
江策的灵魂四散而去,尚未回归这副躯体,于是只有满脸的泪。
“你总算醒了!”
有人摇着他的肩,将他摇醒了些,朦胧的眼中出现了又玉满是焦急的脸。
江策恍惚了许久,直到听见外头哗啦啦的雨声、看见微微发亮的石壁,感受到身侧暖融融的温度,这才有了些再入人世之感。
“我们......这是在哪?”他一张口,沙哑得厉害,完全辨不出那是他得声音了。
又玉道:“这是百丈崖下的一处石洞,你拔箭之后烧得厉害,昏迷到现在已经是第五日了。”
“好在,我还带着一颗保命丹,不然你真的该死在这里了。”又玉见他虽还是病重却脱离了险境,大大松了一口气。
最艰难的日子已经挺过去了。
江策微微动身,又才发现自己不仅胸口剧痛,右腿也动不了,此时上了简易的夹板。
又玉叹了口气:“你昏迷之后我才发现你的腿也摔断了,若是接下来好好修养一段时日,是没什么大碍的。”
“好在如今春天了,能捕兽打鸟,摘果挖菜。”
他微微一笑,近乎是苦中作乐般玩笑:“只不过,咱们多半要当上好一阵子野人了。”
江策被他这话逗得轻笑一声,伤口牵扯得疼了几分。他按着伤口,缓了缓气。
“怕什么?野人总比死人好。”
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希望的。
又玉先喂江策喝了收集而来的雨水,又将火上烤的肉给他。
“先吃点吧”
江策接过,听见又玉调侃他:“这可是蛇肉哦”
“管它什么肉,吃进肚子都一样。”说罢,他直接咬了两口咽下。
待到肚子里有了些东西,他整个人好了不少。
江策躺在干草堆上,听着外头的潺潺雨声,闭上眼睡去。
他一定,一定要回去。
第113章
薛婵动身的很快,不过两三日就离京了。
她走之前江籍拨了些人随行护送,一路去一路回。
车马行至城门时有人驾马追了上来,她们不得不暂时停下。
薛婵掀帘,见程怀珠从马上下来直接跃上了她的马车。
“你怎么来了?舅舅舅母知道吗?怎么不让人跟着呢?”
程怀珠定定道:“我要和你一起走!”
薛婵无奈,轻声劝她:“此去路途遥远,并非游山玩水,你又跟着我做什么呢?”
“我就要我就要!”程怀珠打断她紧紧握着薛婵的手,声音恳切软和了下来,“正因如此,我才要和你一起走,陪在你身边。我怎么能够让你一个人走呢?”
薛婵鼻子一酸,忍了忍泪意同马车外的云生相视一眼。
云生轻点头。
薛婵拥紧了她。
“怀珠......”
程怀珠依旧很固执,直接开口:“快启程吧,再不走就要耽搁时间了。”
因着拗不过她,她们也就继续启程了。
一行人出了内外城门、过护城河,行至京郊时已至午后。程怀珠卧在薛婵膝上打起了瞌睡,薛婵轻轻拍着她清瘦了不少的肩。
过了一座石桥,薛婵听见了水声和鸟鸣声。
马车慢了下来,初桃向车内轻声道:“姑娘,咱们到渭水了。”
薛婵掀帘,瞧见了渭水畔的那座凉亭,生着高茂的杏花,此时花开繁密如雪。
薛婵道:“停车吧”
程怀珠迷迷糊糊睡醒,坐起来:“怎么了?”
“我想下去看看。”薛婵对她轻轻笑。
两人下了马车,在水边相伴而走。
将入夏的天气有些融融的暖意,日光晒得水畔的青茅草散出一阵又一阵和暖的香气。
薛婵立在水边,认认真真看这渭水的每一处景致。
河对岸是个小村落,远远的能见炊烟与一片黄白的菜花地。而她们身前的河畔,亦有一块块碧绿的菜畦。
天气尚好,水天晴光潋滟,高柳绿槐生荫,那树荫底下栖着一群依偎而睡的白鸟。
这个地方她来过两次,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天。
一次是江策和她来这里骑马钓鱼,一次是和郑檀江籍四人出来赏秋。
江策走的时候和她说,让她等到天气好的时候骑着绿眉,带上年年它们来这儿玩儿。如今天气正好,绿眉在侧,然而行程匆匆无心游玩。
下一次,不知要到何时了。
薛婵望着站在自己身侧的程怀珠,轻声开口。
“怀珠,就送到这里吧。”
程怀珠顿时眼红鼻酸,虽未落泪可哭腔浓重:“你要丢下我?你不需要我。”
她想起什么,着急忙慌的翻衣袖,可是动作太急太快,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
程怀珠慌慌张张去拣,小心翼翼吹掉上头的草屑泥土,泪眼婆娑捧到薛婵面前。
“你还记得这些吗?你还记得这些吗?”
她很着急,话说得又急又快,那眼泪已经蓄满了。
薛婵摸着她手里的那些小玩意儿,含泪笑道:“当然,你小时候不爱上曹夫子的课,回回不是走神就是偷溜,结果功课一团糟。这也就算了,舅母也回回因这事打你手心。白天被夫子罚,晚上被舅母打,偏偏又贪玩儿,罚一回忘一回。”
“那时我到你家去,你一边哭,一边背书,还嚎着说看不懂,背不下来。舅妈站在门外说晚上再背不下来就‘吊起来打’。你一边害怕,一边哭,一边背书,还要一边招呼我吃东西玩玩具。那眼泪掉的,都能装满一缸了。”
程怀珠点点头,眼泪也一颗颗掉在地上:“你看我可怜,又嫌我哭得烦,做了这些东西来和我玩游戏。玩着玩着我就都背下来了,我娘和夫子还夸我来着,说老天开眼我终于开窍了。”
她说着说着嚎啕大哭,就像小时候背不出那样。既着急,又害怕,更无可奈何。
“你真的......你真的不能.....让我和你一起走吗?我们真的要分离了吗?”
薛婵知道她伤心,萧阳君远嫁北疆,方有希回长州了,郑少愈在洞仙书院,而她也要走了。
“怀珠,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独身来到到这世间,因着各种机缘巧合相遇相伴,这是恩赐也是幸运。然而路是自己的,有些路,也只有自己能走。”
她伸手温柔拭去程怀珠的眼泪:“可是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记得你,我都不会忘记你。”
程怀珠哭得抽抽噎噎,脸被她捧在手心里,一双泪眼已经模糊不清,然而薛婵手心温暖。
她知道,她是留不住薛婵了。
人怎么能够圈住一只飞鸟呢?
她们共同生于芳汀之上,过往日日相生相伴,也终有离别的一天。她是飞还的鸟,她是邻水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