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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综合其它 > 奉皇遗事续编 > 第288章
  这是大梁建朝史上绝无仅有的国丧,新君没有下达任何禁止性命令,但这一天之外,大梁百姓不约而同地为先帝坚守了一年孝期,一切声色娱乐销声匿迹。
  这一天是一整年中唯一喜庆热闹的日子,人们在悲痛中送走先帝,迎来下一位有口皆碑的新君。
  新君萧玠的登基仪式一改人们对他的文弱印象,极具军容之礼。凯旋的军队作为功臣随驾太庙,使典礼更像一次军事演练。这是鼓舞人心宣扬国力的一种方式。萧玠极其高调地宣布胜利,其实是为了迎接和平。真正的和平诞生在剑刃之上。
  而大梁的剑刃,此时此刻握在一个诸侯手里。
  诸侯王秦寄在祭坛下勒马停车,他钻出帘帐,伸出左臂。
  一只手搭在他臂弯。
  萧玠扶着他的手臂却车出现。
  一时间,百官下拜,士卒下拜,云气朝阳齐下拜。
  而秦寄没有下拜,他由着萧玠借力,以一种骨肉相生的姿态和萧玠并肩往坛上走去。
  接下来,他代替礼官,宣布祭告旨意和即位诏书,将皇帝玺绶交付萧玠手上。
  这里出现一段史书缺记的空白。新君受印后,似乎在旒珠碰撞声中问了一个问题。
  他问秦寄:你想好了吗?
  做你想做的事。秦寄说,我会替你镇守南疆。
  接着他向萧玠撩袍跪倒,发出萧玠继位后的第一道呼声。
  秦寄道:陛下万岁。
  萧玠将他搀扶起来:秦君千秋无期。
  钟鼓长鸣时,旌旗发出猎猎响声。龙旗虎旗并肩而立,还是二十五年前明山封禅的光景。
  人生有穷。
  史笔无尽。
  *
  接下来的故事万众皆知了。
  萧玠登基,改元大同,尊奉杨氏为太后,拔擢以崔鲲、姚文犀为首的新锐成员,继续推行自奉皇纪元以来的变法,完成了著名的昭明新治。至大同十五年,大梁出现武帝统治后的又一个盛世,取其年号,史称大同盛世。
  大同十五年是几乎能和高皇帝建朝比肩的时代之年。这一年正月初五,萧玠召集大问对,借采风官所集的一个话本故事(据考证,当为萧玠密召文士编撰),以畅言无罪的形式,向民间展示一个如同梦幻的、仍带青涩的无君之国的构想。于是,萧玠成为梁史记载中第一位提出废皇帝制的君主。
  但我们知道,真正的先驱是萧恒。
  对萧恒的评价,部分史学家更倾向于中兴之主身份,其功绩与开创盛世的萧玠相较似乎略逊一筹。景帝对奉皇之治所作的民治之根柢,大同之奠基这一评语,也常被视作对先祖的吹捧。直到近年完成奉皇年间新法公文残片的出土与修复工作,梁中晚期自上而下的变革史才做出重大修正。我们必须承认,这位毁誉参半、给人以温和阴鸷两种割裂印象的男人,才是开辟新天的英雄,皇帝自杀的先锋。
  也是在大同十五年,萧玠于其千秋节召开宫宴,立诏禅位,其女郑旭章奉诏登基。这是第一次官方认同女帝掌权的合法性,皇位继承制度终于在变革大势之下被逐渐撬动,并在郑旭章之后结束家天下传承。四世之后,大梁的帝制统治彻底终结。
  但极具戏剧意味的是,最后一名梁君哀帝并非自愿退位,他希望继续做万人之上的封建君主,甚至违逆先祖意愿,为自萧恒起拒绝谥号的皇帝加谥,更上庙号,昭帝太宗、明帝文宗、景帝庄宗之称由此而来。为撰史便宜,史官叙写诸帝生平,多引此称号。
  然而,由于自萧恒而始的逐项制度已极度完善,君权已被分割,社会三六九等完全打破,阶级流动加快,工农商士已具备举足轻重的社会影响力。周春七年农历正月十五日,哀帝不得不下诏退位。在萧玠身后的第一百个生日,距萧恒辞世已有整整一百二十年。
  而离开皇帝身份后的萧玠呢?那个故事的核心,也曾是某人的无上珍宝,双亲的掌上明珠。他剥离世俗定义后、单单作为一个人的生命又是如何呢?
  我们从史书和时人笔记的碎片中可以读到,萧玠退位后,住到李文正公曾经的院落里。大伙不称他上皇,而是按照他少年唤作郎君的民间习俗,呼他做阿郎。这一点,和当年称呼萧恒为六哥一样。
  了解故事内情的你我皆知,萧恒之死应当对萧玠打击深重。但在萧恒离世后,萧玠的确在好好生活。他依旧喜好香事,学习厨艺和医术,飞白书也有所精进。他没有再捡琵琶,但学习了其他的管弦乐器,并写作了著名的《玉府新韵》,成为一名杰出的宫廷音乐家。在繁冗政务和丰富多彩的业余爱好外,他还开始种地。
  甘露殿前的一畦菜地由他接手,据景帝回忆,萧玠常给她做一种裹面粉的蒸菜,应当是中药里的王不留行,正是萧玠自己所种。等到景帝继位,成功种出寒瓜,也是这畦菜地所出的第一种水果。皇位未能代代不息,但土地却生机勃勃地传承下去,直到皇帝制废除、甚至直到当代,我们还能从宫苑遗址的梁君亩指示牌下看到几片嫩绿的新芽。
  等萧玠退位,除回京住在小院,他大部分时间全用去周游天下。根据各州地方志记载,他所去之处不仅是山水佳丽之地,更有偏僻艰苦之处。这或许出于对萧恒的追蹈,萧玠的部分行程和萧恒多年的出行路线非常吻合。他要好好看看这世界,他要沿着他父亲的脚步把这世界丈量一遍。他来自无间炼狱的父亲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而从无□□天下降的萧玠,居然也能割肉散布自毁金身,去做大千世界最普通的行脚僧。
  萧玠去世后,景帝曾对大内官瑞官追思先考,也被宫人记录下来。其中有一句话很受关注,大意是:我的父亲一生都在同自己和解。
  这是句实话,也是句苦话。从萧玠晚期对佛教的沉醉可以看出,他始终无法彻底超脱。但从各类文献对他晚期生活的记录来看,他至少和解了绝大部分。到最后,多年长生的苦痛带给他的居然有些与天奋斗其乐无穷的味道。甚至连他的死亡都无法用驾崩表述,它具有强烈的圆寂性质,但又不是圆寂。而那位贯穿故事首尾的和尚弘斋,似乎是萧玠生命的最后一位过客。
  史笔出于尊重其愿或景帝勒令的缘故,第一次记帝王死曰卒。于是,萧玠作为一个普通人,卒于他纪年结束后的第五年,也是他出生后第四十五个年头。
  据旭章回忆,那天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天,没有百官哀哭,没有天下缟素。不是梁明帝山陵崩,而是一个叫萧玠的阿郎去和家人团聚了。
  只是世间消失了一个生灵。
  天边多了一颗星。
  第188章 终章
  作这篇论文的时候,我决计不敢想象它会引发此等反响。虽然我的老师弘斋说,这是源于大众对宫闱秘辛而非学术问题的热情,但能唤起更多朋友对梁王朝历史的兴趣,多少也是一桩善事。
  也是出于这种心态,我答应了宗教文化出版社的再版邀请。但在此,我必须向读者诸君开诚布公,今日之我认为,昨日之我所作的研究,有诸多不根之论。随着大梁宫及白龙山遗址考古工作的逐步推进,一些证实南秦血祭的器具被出土,同样,一些涉及中梁时期骨祭问题的观点也应当被更正。譬如梁昭帝是否动用骨祭的问题,应该根据最新出土文献与文物,进行更审慎的考量。
  本文见刊后,不少读者朋友对我的家族故事很感兴趣。我再次翻阅家谱,发现了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我的两位小老祖宗一生未婚,皆无子息(那桩震惊古今的冥婚事件,因不具备夫妻事实,暂时被我刨除在外),我们这一支属于过继。也就是说,我上父上耶的血脉在一代之后便已结束。这样一个男人杜撰的子宫,衍生出一个庞大的杜撰家族,一度让我无法解剖真实与虚构相生的肌理。鉴于此,在对家族历史重新追溯的同时,我暂且在称呼上做出修正。
  这篇论文虽有所局限,但对我个人而言,并非毫无价值。在研究梁中晚期骨祭文化时,我对我曾经的那位小老祖宗萧玠的生平产生浓厚的兴趣。我曾试图研究他的墓葬,以观察是否带有骨祭痕迹(作为梁昭帝后唯一持有神论的执政者,萧玠有更大的可能进行骨祭)。但萧玠的坟墓是一个历史之谜。
  近年,白龙山遗址的考古工作再次开展,以文物保护为主,并不进行发掘。但经技术手段判断,唯一一座未存碑记的墓坑并非前次勘探所谓的单人骨坑,而是一个人骨棺椁合葬墓穴,所埋不太可能是萧玠骨殖。
  这使我对萧玠的晚期状态更为好奇,并准备以此为出发点构思博士论文。在大量材料搜集后,我发现,在萧玠生命末期,出现了两个关键词。
  一个是树。确切说,是树梦或树的生命。这个词语的指示物未见史记,却在萧玠个人的篆体手记中频繁出现。这与另一个关键词,跟我导师法号相同的梁代和尚弘斋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