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是太傅教的,却不比太傅仁慈,若不是李祭酒来扮这个严厉的角色,只怕我这个君王也显得苛刻起来了。”
她似是玩笑,下头的人传阅名录之时却都没有当那是玩笑。
御笔朱批,大局已定。
元煊划去的四人,也是李山鸣没瞧上人之中的,包括他的长孙;写下了李沐秋的姓名,之后下划一横,将那划去的四人批为了同进士,另补了光城县主、博陵长公主的小孙女郑安澜为同进士。
这两个加上的同进士显而易见是嘉奖的缘故。
“同进士非进士,选官之时,进士优选录取,若还需补缺,由同进士补上。”
元煊说着,看向了崔耀,“虽说文无第一,到底要取个头名出来。”
“诸位觉得谁更胜一筹呢?”
崔耀转头看向了李山鸣,“李祭酒,你以为呢?”
李山鸣不是说虚话的性格,“王乘风此人文风颇有风骨,实乃上乘,且慧眼如炬,政见不俗,再有就是裴济舟,颇有实干之风,只是臣不喜其文风过于朴实。”
崔耀心中一动,王乘风是四大世家中王氏之女,家学渊源,的确颇为出色,裴济舟是地方大姓,是个男子。
他抬头,不想发觉元煊的视线从未离开过他,冷不丁对上,不及察言观色,他就低下了头,刹那之间,就知道了这是元煊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
崔耀此刻进退维谷,却见自己从前选任的寒门子弟开口谏言,“臣以为,四大世家肯亲身进入科举,不可不褒奖,做个头名也算常见。”
元煊盯着那官员默然片刻,渐渐收了笑意。
正话反说她见多了,可此刻敢弄鬼激她的也就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了。
“既然如此,那就取王乘风为头名吧。”
那官员一滞,旋即叩首应是。
新帝对世家态度向来不算好,科举取士,就是为了击溃世家。
要皇帝在世家和女子权重之间抉择,本就是个激将之法。
但凡是顾及新政大局的皇帝,有此谏言,必定会反应过来,不取王氏之女。
元煊却没遂了他的意,“想来这也是太傅心中决断。”
她转头看向了刘文君,“叫中书舍人誊抄名录张榜,刘侍中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方才的暗流涌动,几次僵持与争执像是从未发生过,所有人都起身行礼,笑容满面地恭喜陛下得了天下之才。
崔耀出了太极殿,和身旁的范阳王对视一眼,互相行了个礼,又同时向前进。
这一局,是他崔耀自投罗网。
永兴元年第一次科举会试,选为进士者六人,同进士六人,而其中,进士与同进士女子各有两人。
最叫所有人热议的,这第一次科举的状元头名,居然是个女子。
消息传到王家之时,原本被关在祠堂中的女子听到外头的吵闹,眼睛慢慢在昏暗中有了亮光。
皇帝继位后,王家不知何处惹了新党,颇受排挤,更不受皇帝重用,王家死去了好几人,却几乎没有人填补进缺位内。
王乘风是借故寺院礼佛,自己偷偷参加的考试。
归家之后被发现,被禁闭于祠堂之内。
是以报喜之人到达王家府邸之中时,她不曾梳洗,颇有些落魄。
王家人大眼瞪小眼,几乎被这消息砸晕了头,在黄门侍郎的催促下,慌张着人去请这位御笔钦定的新科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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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南北朝时已有“秀才”,也就是九品中正制推举出来的才之秀者,隋唐刚开始有科举时,设“秀才科”,及第者称秀才,此处沿用,非后来科举成型后最开始的秀才。
唐朝第一次科举,全国参试者三十人,中选者四人。
第171章 优势
王家人实在觉得王乘风行事荒唐,可偏偏她中了头名,新帝摆明了对王氏在朝官员并不重用,有个希望也是希望。
新衣和首饰被送到她面前之时,王乘风还觉得恍惚。
锦衣华服并非她所求,甚至她出格地隐瞒家族去考科举,也不过是想看看自己的学识,而非求一个真正的机会。
王乘风此前从未见过新帝的面貌,她被困在后宅多年,也不算受宠,好在王家的藏书家族女子也可以翻阅,是书卷陪着她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大朝会上百官列队,六名新科进士被传召进殿内,她领头在前,并不敢直视君王。
皇上温声问了些她的学识情况,拣了几条她文章中的政见询问,王乘风有些紧张,还是照实答了。
“大周以武兴国,昔年高祖迁都改革,意在天下行文,复旧时礼乐,天下大同,实乃开天辟地的前瞻之举。”王乘风犹豫再三,还是继续颤声说道。
“澄清流品,变易旧风,重规门阀,胡汉融合,意图使部落贵族以礼法执政,却有悖大周立国根本。”
此话一出,满朝文官都露出了些诡异的神情,只觉得这状元大胆包天,生在清品之流,却偏要说兴文不好,这不是自断前程吗?
“致使后继无力,旧族不满,后逢连年征战,诸如綦氏等地方豪酋与白衣军士依靠军功与豪富由此授官,甚可踏入世家方能进入的清品,如此一来,澄清流品,今何在也?”
此话一出,崔耀回头看了一眼这殿内的女子,倒也并非完全不可用之才。
“今大周之忧,不在外,而在内也,陛下新政,兴武革旧,好也不好。”
“陛下整军制,兴科举,实乃续高祖之风,延大周皇室之威,利国利民之举,臣在答卷之中写道,军政分离,方能国本稳固,如何分离,如何重划清浊,如何升迁选官,还需要仔细斟酌!”
刘文君听到这里,知道了为什么元煊当日留下她,说了一句“王氏不可用,然王氏女可为你所用”。
元煊需要修改停年格的选官制度,在这个节骨眼上,王乘风出现了。
更妙的是,王乘风虽然同样出身四大世家,却在王家不受重视,对王家没有那么强烈的归属感,本性叛逆较真,实乃对抗崔耀的利器,绝对可以在改制之上出力加码。
而她还是个女子,占全了元煊心中的优点。
元煊对王乘风的赞许并未掩饰,“你有这份胸怀与文采,不即刻入朝为官实在可惜了。”
一场大朝会,六个进士很快被各自授官,安排好了去处。
如今刘文君领修经史之事,元煊设了弘文馆,归入门下省,王乘风就被安排到了弘文馆为录事。
这是元煊一开始就给刘文君说定的位置。
下朝之时,刘文君看向了王乘风,她显然对自己这个未来的上司很有些好奇,远远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就规规矩矩行了个叉手礼,乖觉得很,全然不似政见那般犀利,人有些钝感,更瞧不出是会瞒着家族参与考试的人。
刘文君微微颔首,收回视线,只觉得抛开身份和背景,这天下女子都是一个个妙人。
“我听闻你因为行事悖逆,私自参加科举,所以被行了家法?”
翌日当值之时,刘文君亲自接待了王乘风,并未多做寒暄,反倒单刀直入,问了个问题。
王乘风面色一滞,却不敢作假,“是。”
“王家人如今没有能参加大朝会的高官,先前你在太极殿对答,他们知晓后,什么反应?”
刘文君盯着王乘风的脸,没有错过那一闪而过的窘迫与隐忍。
“卑职惶恐,祖父得知后,问我陛下如何反应,又问了朝臣如何反应,臣只答,圣上颇为赞许,因头次入朝,并不敢分心观望,祖父便就停年格一事,教导了些晚辈。”
王家从前在朝为官的是个极为清廉有风骨的人物,也曾劝过崔耀不当行停年格的选官制度,无奈崔耀一意孤行。
可惜那人早就死在了洛水河畔,刘文君是知道王家剩下的人对于皇上并不感念,反倒心存怨怼,更因卢氏全族定谋反大罪,抄家之事心有戚戚,更对前去慰问的刘文君不屑一顾,只觉得新帝让一个女官上门,实乃瞧不起王家。
满门世家清贵,却无一个认清时势的儿郎,依旧惦记着他们引以为傲的百年世家,礼义廉耻,规章制度,刘文君把自己的位置放在新帝心腹之时,就知晓王家不可用,更不该用,是以自始至终没有将王家人补在高位官职上。
刘文君听到这模棱两可的答案,只一笑了之,“那你认同了祖父的教导吗?”
王乘风愕然抬头,本以为自己这个上司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可对上刘侍中的眼神,却看不出丝毫对自己的恶意,那是温厚的文人方有的面孔。
“卑职……”
“圣人言一朝有一朝的注解,所以陛下要我们重修经书典籍注,那么你的祖父所教你也要思量再三,不过我大约不用担心,毕竟你,也敢于悖逆,走上属于你的路。”
“此朝虽乱,乱后必生大同,新的世界,我们要创造新的秩序。”